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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作者:眉生      更新:2022-01-21 00:14      字?jǐn)?shù):3728
       這一夜我和衣睡下,夢境里如絲縷海藻般糾纏著的都是他的樣子。光怪陸離。

       猛然醒轉(zhuǎn),窗外天色已發(fā)白。他衣冠嚴(yán)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過窗格的雕花看著外面黎明的光景。一動不動,微曦晨光為他鑲上明亮的輪廓,如同一尊靜默的雕像。

       只怕是坐了一夜。

       聽到身后響動,他回過頭來看我,問:“你昨夜夢到什么?”

       “我……不記得了!彼麊柕猛蝗缙鋪,我不由得使勁去想。

       夢到什么?不過是他的臉混在那些夜復(fù)一夜的噩夢里,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平白多了幾分旖旎的詭異的瑰麗。

       他看著我,臉上浮出一種奇怪的喜怒莫辨的神色:“你在夢里一直喚著‘如愿’!

       “如愿?”我為何會喚這個詞?雖人生莫不以如愿為樂事,然我的人生哪有什么如愿可談?不談也罷,這如愿二字,我是從來不去想的。

       我苦笑一下,低頭輕輕說:“我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愿的!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在床沿坐下,看著我說:“那是我從前的名字。獨(dú)孤如愿。”

       我心一跳。是巧合嗎?還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牽引?何以我在夢中會喚出他從前的名?

       他問:“你從前認(rèn)識黑獺?”

       黑獺?那便是昨晚那個宇文泰。我茫然地?fù)u搖頭:“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見他!

       他低眉像是在想著什么,說:“我和他同出武川。這里只有他知道如愿這個名字!

       “也許是巧合吧!蔽疑焓滞炝送焐y的發(fā)髻。昨夜和衣睡下,連發(fā)簪都未取下,現(xiàn)在松松掛在頭上,蓬頭垢面,不堪與他相見。

       他起身到妝臺拿了齒梳,又在床沿坐下,伸手取下我頭上的步搖,發(fā)絲纏亂間,竟沒有扯痛我。他將散開的長發(fā)攏起,細(xì)細(xì)地為我梳理起來。

       我詫異,漸覺面龐熾熱,已不敢抬眼看他。滿身污垢的風(fēng)塵女子,何以讓他輕挽發(fā)絲?

       他卻無任何不妥,一邊低眉垂目幫我梳頭,一邊說:“昨晚聽霜娘說你剛滿十四?如今我看著你就像個孩子?苫仡^想想,我娶妻那年也不過十六而已。真是時光荏苒,都已十年過去了!

       娶妻?哦,是了。他這個年紀(jì),不光已有妻室,只怕孩子也有好幾個了。

       他的妻子,必同他一樣,豪門高地,錦衣華服。

       他又怎會舍得用眼角稍看一個顛沛流離,誤墮風(fēng)塵的女孩。

       可他,既有嬌妻相伴,為何還要來這煙花柳巷另尋歡愉?就算這世道里男子多去買醉解愁,難道真的可以不顧妻子在家中哀傷垂淚么?

       果然天地廣闊,安仁卻只有一個。只一個安仁,就讓天下所有男子失色。

       想到此,我薄笑一聲,問:“公子 來這里不怕妻子在家中不悅么?”

       他不為所動,依舊細(xì)細(xì)梳發(fā),眼都不曾抬一下:“她一直在家鄉(xiāng)武川侍奉我的父母!

       我心中騰起一陣涼意。是了。女子嫁人,要侍奉公婆撫育兒女,顧不得辛勞默默白頭;而男子需要的憐憐溫柔款款深情,嬌柔身段如花笑靨,就盡到外邊廣闊天地里去尋了。

       這樣想來,嫁人又有什么好。不過是走到一處或豪華或簡陋的深宅里,守著一生的寂寞和荒蕪。

       同我們也是一樣。她們看一個男人,我們看不同的男人,卻都是苦熬一生,只為到最后將人生和世情的涼薄看破。

       這世道對女子如此不公。大好年華,生生踐踏。

       我看向他平靜如水的面龐,那么坦然不動聲色。

       竟是一張讓人無法鄙薄、無法生恨、無法拒絕、只能去愛的臉!

       不不,前面是萬丈懸崖,我不能只身跳下!

       他卻不知我心中跌宕起伏,只默默梳好了頭發(fā),又將它們都放到肩上,起身說:“我也該走了!

       “公子還會再來嗎?”我仰頭看他,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已自覺羞恥無地自容。

       他不過是偶一慈悲,我卻不能自拔了。我又憑什么問這樣的話?連枕席都未與他侍奉,竟就妄想著他的流連。他難道不會認(rèn)為我一心攀附從此難以脫身?

       世間無情的男子,最憎恨便是女子的癡心糾纏,直恨不能遠(yuǎn)遠(yuǎn)繞過,不得沾身。

       他們都喜歡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此才可不誤纏綿,又不誤前程。

       而我這樣的人,又怎么有資格奢望他的流連?我怎么能不自量力地問出這樣的話!

       我低著頭,手足無措抓緊了床單。

       哪想他伸出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龐,說:“我會再來!

       他的手指冰涼的。亦或是我的臉頰燒得太燙。

       只是這一顆心沉沉一墜,又忽的飛起來了。砰砰亂撞著,要炸開一般疼得鮮活。

       他走后,這屋子的溫度隨著他的離開忽的冷了下來。我默默坐在鏡前,竟舍不得去將他梳過的頭發(fā)盤上發(fā)髻。

       不久,霜娘推門進(jìn)來,也不說話,也不看我,直直走向床邊,一手掀開已失卻余溫的被褥,見到那上面幾點(diǎn)已經(jīng)發(fā)暗的紅色,沉默半天,才回過頭來對我說:“昨夜怎樣?”

       這要怎么說?便是真的做了,又要怎么說?我唯恐被她看破,垂首不語。

       霜娘這才笑吟吟地在我面前坐下,問:“沒關(guān)系,女人只那第一次是最折磨人的,以后都不會了!

       我輕輕點(diǎn)頭。她哪里想得到他一夜獨(dú)坐窗前?

       她笑得更厲害:“我說你呀,就是有福氣的。你知道嗎?那獨(dú)孤郎君很喜歡你,剛才走之前來同我說,要將你包辦下來。價都沒還,一口氣就拿出了三個月的包銀。你也可安心了!

       我心中一顫。昨夜說的事情,他真的去做了。

       三個月……他買下我三個月……若是他再給多一些,是不是可以買下一年半載?那么比再多一些更多呢?更多更多呢?

       是不是可以買我一生一世,只侍奉他這一個男子?

       那樣,是不是就叫做婚姻了?

       我覺得心啪地破開了一個洞。我慌忙捂住胸口,想要掩住奔嘯而出的那些不安分的癡心妄想。

       霜娘見我異樣,問:“你怎么了?”

       我雙手捂住臉,竟無法出聲。

       我是愛上他了!他還沒有一個回頭,那萬丈懸崖,我就跳了!

       霜娘兀自喋喋不休:“你大概不曉得,我已打聽過,那獨(dú)孤郎君家里是鮮卑的貴族,六鎮(zhèn)暴亂時從武川那里過來的。如今在葛榮部下,聽說在軍中很是驍勇善戰(zhàn),頗得葛榮賞識。因?yàn)槿碎L得好又有才能,大家都喚他獨(dú)孤郎?此悄,將來扶搖直上鵬程萬里也未可知呢。你若是攀上了他……”她舉頭看看這屋子,露出虛偽又老練的笑容:“只怕我這小小的春熙樓,也要靠你提攜了!

       我笑不出來,卻還是擠出一絲:“霜阿姊說得太遠(yuǎn)了。我怎么敢去想。”

       的確太遠(yuǎn)了。不光她說的遠(yuǎn),就是我方才想的,也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一生一世……只怕三個月后,只怕今晨之后,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霜娘見我懨懨無神,起身捂嘴笑著說道:“好了,看你沒什么精神,大約是累了吧?你且休息。他不來,我不會來找你的。”

       這一休息,便是兩個月光景。

       頭一個月時,霜娘果然沒有來找過我,衣食供應(yīng)也一應(yīng)不缺,比其他的姊姊們還都要好些。她大約算計(jì)著,若我能將一個軍中的人物留在枕邊床畔,對她的春熙樓來說也是大好事一樁。這亂世里,誰不想多幾分保護(hù)?

       到了第二個月,她來過幾次,回回都念叨著,不知著獨(dú)孤郎君還會不會來了。

       我的心也一天天涼了。他說他還會來,可是卻再沒來過。

       那萬丈懸崖我已縱身跳下,不知何時才會觸底;蛘叻凵硭楣,或者入他懷中,總該有個結(jié)局。

       可杳無音信。

       男子的承諾果不可信么?他隨口一說,我便虔誠接過來按進(jìn)骨血里,從此只能靠那個承諾活著了。

       再有一個月……一個月之后,我當(dāng)若何呢?

       這天天色尚早,樓下的秋苓阿姊來找我說話。

       我曾服侍過她幾個月,她是那些姊姊中間性情最溫柔的一個,從沒有打罵過我。因此在這里,我是從心里敬愛著她的。她也是漢人,是被留在了江北的那些可憐庶族的后裔。

       秋苓阿姊面帶喜色,來了之后同我寒暄幾句,隨即問道:“我聽說你第一夜之后就被獨(dú)孤郎君包辦了?”

       他只來了一次,已坊間留名。

       秋苓阿姊呵呵笑著,說:“那晚我看見他抱著你進(jìn)屋的。一對璧人情意綿綿的,看著都讓人羨慕。可是后來怎么就沒來了呢?”

       被問到煩惱事,我有些尷尬,半低著頭絞著手中的帕子說:“我哪里曉得他的心思?”

       秋苓阿姊不過是隨口問問我的事情,然后就進(jìn)入她的正題:“我是來同你告別的。我明日便要離開這里了。”

       離開春熙樓,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愿意為她贖身;ù髢r錢為她贖回那薄薄一紙賣身契,幫她斬?cái)嗖豢暗那皦m,也從此買斷她今后的人生。

       可也不要癡心妄想別的,那賣身契還在,只是到了別人手上。

       我們這一生,被人買來賣去,同那豬狗牛羊也沒什么不同,都算不得人的。

       可見她如此歡喜,我也生硬擠出一個笑來:“那便太好了。阿姊總算是熬出頭了!

       秋苓阿姊做作地嘆了口氣,說:“那人家中有三房妻妾,進(jìn)去了還不知以后怎樣呢!

       還能怎樣?從這春熙樓出去,在一個不管什么人家求得一個妾位,已算功德圓滿了。從此也是一心只侍奉一個男人,不用再做迎來送往的勾當(dāng)。

       我說:“阿姊寬心吧。既肯花錢贖你,對你還是有情的!

       “情?”秋苓阿姊揚(yáng)起臉,不知在看些什么,眼下卻泛起一陣晶亮的光,“情與我們實(shí)在是奢侈。想都不要想的。不過是借著還有年輕的臉和身體,努力求一個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莫像那些終老、病死于此的姐妹,草席一卷,一輛牛車拖到亂葬崗隨意丟棄。

       她對我說:“墨離,你可知么?我從前也像你這般,有一個郎君一買就是三年。我癡心愛他,可是他三年沒到就離開定州去長安了,霜娘便連那交了三年的銀子都不算了。”

       我心一顫。

       “墨離,于他們是情,于我們是恨。你記好了!

       她翩然離去。我目瞪口呆。

       她究竟是來辭行,還是來刺我?亦或是將她過往的苦痛讓我屏息不該有的綺夢,得一個死心?

       過了這三個月,早日自幻夢中醒來,就當(dāng)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那么這萬丈懸崖,我會一直往下掉,連為他粉身碎骨的機(jī)會都沒有。

       我仿佛等著自己將至的大限一般,等著那最后一個月,一天一天地流走。竟是比遇到他之前更絕望。心肺都被掏空,前路又在哪里呢?

       注解:

       公子:魏晉南北朝時一般稱出身高貴的年輕男子為“公子”!吨軙钗挠X本紀(jì)》:時有善相者史元華見帝,退謂所親曰:“此【公子】有至貴之相,但恨其壽不足以稱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