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永安二年(公元529年)-夏
作者:
眉生 更新:2022-01-21 00:14 字數:2859
跨過新年,武泰元年過去了,便到了永安二年。
我們一直在洛陽。
皇帝年輕,也想有一番作為。他在洛陽勤于政事,消弭冤獄,事必躬親。洛陽城又現出一派繁華景象,仿佛外面的兵馬紛爭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身體里畢竟流著先祖拓跋的血液,不想大好河山落于外戚之手。
然而外戚擁兵自重。爾朱榮在晉陽掌握著實際的權力。
還是漢末的老路。
聽說皇后大爾朱氏在后宮驕奢跋扈,濫殺后妃。但凡和皇帝說了一兩句話的,被皇帝臨幸的,哪怕只是有幾分姿色的,皆被撲殺。她毫不避諱地對人言說,他的皇位是我阿父給的,我阿父便是自己稱帝他又能怎樣?
猖狂至此。
獨孤公子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他自認是魏的臣子,他的家族與拓跋氏世代通婚,更應守護皇室。然而皇室保不住他們在亂世中的榮耀甚至是安全。他如今手中的,是爾朱氏給的。
五月間,洛陽春光明媚,滿城牡丹花開,姹紫嫣紅。這天我滿十五歲了。
獨孤公子為我執(zhí)笄禮,鄭重其事。親自吩咐準備好一切。因我身份特殊,不便邀請賓客,便召全家管家侍女仆從觀禮。
那天,我穿著一身黑色的采衣,梳著雙鬟髻走進正廳時,只見廳中兩側坐滿了觀禮者,皆正裝斂容。獨孤公子佇立堂前,微笑看著我。
他戴著烏紗小冠,插白玉笄。內著白色中衣,穿著深紅色右衽交領長袍,罩著黑色蟬衣,隆重而典雅。
廳外的樂者一張琴,彈高山流水。
因這場面太隆重,我心中也生出了莊嚴之感。我的人生里,上一次舉行如此隆重的關于人生的禮儀是什么時候?該是抓周吧?可惜還未記事。
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跪坐。
一邊的贊者侍女走過來,拿起早放在一旁的齒梳,散開我的頭發(fā),幫我梳發(fā)。
然后我轉過身重新跪坐,有司仆從端上一個盤子,上面墊著紅布,放著一支白玉橫笄,他去歲在北中郎城送我的那支。
他正坐在我身后,為我盤好長發(fā),輕輕將橫笄插牢。他衣服上熏香的氣味傳到我的鼻中,動作間衣服摩擦著身下的蒲席,發(fā)出莎莎的聲響。
他的手無意間拂過我的后頸,我的心里漾起水一樣的柔情。這個我愛的男子,我生命里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都同他息息相關。
之后是換素色襦裙,去笄插簪,又換深衣,之后又去簪換釵笄,換青色大袖禮服。
我的心一直在抖。跪坐在他面前,心中不安。
我才十五歲。從此以后漫長的歲月,我該怎樣留住他?
我抬頭看他,他淺笑盈盈,眸子里盡是父親般的慈愛。他撫摸著我發(fā)上的釵,輕輕對我說:“莫離,你長大了!
此話一出,儀式結束了。兩旁觀禮的家仆們紛紛上前道喜,口中說著恭喜娘子,恭喜將軍。
皆知道我們的關系,皆以為及笄了,我便可嫁他。
成為這宅子的女主人,從此皆大歡喜。
獨孤公子一臉喜色,屏退了眾人,只留我。他上下打量我,笑著說:“真的長大了。”比劃了一下我的頭頂,“也長高了!
是長高了,已到他的下巴。
他伸手撫著我的青色衣衿上銀白的刺繡,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憐憐溫柔將我心中的不安一掃而空。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貼著他的胸口輕輕回應:“我縱不往,子寧不歸?”
“不歸?”他笑道,“我不是一直在你懷中嗎?”
天光尚早,他說:“我?guī)闳ビ缹幩掳!?br />
永寧寺是皇家寺院,處處是天家威儀。其中的佛塔高九十丈,當初進城時若不是因為風雪交加,第一眼所見,當是永寧寺塔。
寺院內香煙裊裊,經聲朗朗。因是皇家寺院,只有皇室和王侯能入內參拜。人少,古木參天,紅瓦黃墻,更顯得神圣莊嚴。
鮮卑人原信薩滿教,后來逐漸改了信仰,虔誠禮佛,洛陽城內佛教最繁盛的時候有大小寺廟千余間,僧人地位崇高,不拜王侯,自由來去。
其實原先也不是這樣的。
聽說昔年太武帝曾因在長安一個寺廟中發(fā)現大量兵器和財物,疑為造反,于是誅殺全寺僧眾,焚破佛像,開始大舉滅佛。一時間舉國上下風聲鶴唳,太子和篤信佛教的臣子極力阻止也無法力挽狂瀾。
滅佛運動直到太武帝晏駕才逐漸平息。之后文成帝又復法,開鑿了云岡石窟。到了孝文帝,又在伊闕開鑿了古陽洞,后來的皇帝和大臣都在此大舉造佛像,逐漸成了龍門石窟。
宗教的興廢,和王朝又有什么不同?一興一廢,都在一人一念之間。也不知是世人仰佛,還是佛仰世人。
我舉步踏進正殿。三世佛,三臺坐蓮,金漆佛身,寶相莊嚴,仰之彌高。垂目,不語,似微笑,觀眾生喜樂哀苦。中間是釋迦牟尼,左邊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阿彌陀佛。
不管興滅,佛總在那里,不言不語,不悲不喜。
那才是大自在吧?
不知怎的,我見到那藥師琉璃光如來,恍惚覺得他在看我。往外走兩步,還在看我,左邊十步,還在看。
這佛像造得真妙。
我們焚香,跪在佛前,雙手合十。我轉頭偷偷看他。他閉眼,臉色靜穆虔誠。玉般的臉在煙霧繚繞中那么不真不切。
他在求什么呢?他的祈愿里,有我的名字嗎?癡狂千生,輪回萬世,都同我一起,好么?
我如他一般,合掌。求個前路無礙,諸事順遂。求個流年閑散,浮生安樂。
匍匐在地。
耳邊飄過一個蒼老的聲音:“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我抬起頭,見是旁邊一個老僧,在和一個年輕的郎君說話。那郎君神情悲傷,不時地掩面欷,似是有什么傷心事無法自持。
那郎君說:“可是她……她怎么就狠心嫁與他人了!”
那老僧又要說什么,我心念大動正要聽下去,獨孤公子已起身,拉著我說:“我們去后殿看看!
耳邊只飄過那蒼老的聲音,什么放下,什么自在,什么求不得,未聽得完整,已被他拉走。
待從后面的藏經閣和攬勝閣回來,那老僧和那個年輕郎君都已不見了蹤影。
心里莫名的,念念不忘。
見一旁另一個灰袍老僧端坐在一張案幾后面,案幾上一個簽筒。是求簽的。此時無人,他自撥著念珠閉目打坐。
我走過去,還未開口。老僧睜眼,微微笑道:“小施主要求簽?”我點頭。
既來了,不妨求一支。若是上上簽自然歡喜,若是下簽,我就不往心里記。
又燃一枝香,跪在佛前,搖那簽筒。幾十支簽兀自在簽筒里嘩啦作響。最后有一支,像是被其他簽推著,不甘不愿,慢慢地往外伸。看著將要掉下,另一支又忽然出來,搶在前面,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我撿起來,只見上面用朱漆寫著:此諸癡獼猴,為彼愚導師。悉墮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我遞給獨孤公子看。他也搖頭不解。但這上面有個死字,大約不是什么好簽。我已暗自后悔,何苦要多此一事,自尋煩惱。
老僧在一旁接過簽去,一看,說:“這是水中撈月之偈!
“何為水中撈月?”我問。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獨孤公子,走回案幾后面,從案角鎮(zhèn)紙下取過一張紙,添筆寫了幾行字。
我接過來一看,寫的是:步及黃泉路,踏上奈何橋;又見忘川河,相聚望鄉(xiāng)臺。顫刻三生石,淚飲孟婆湯;前世未廝守,今生亦無緣。
都是陰司里的事情。我心中不悅,追問:“師父,這又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前世未廝守?怎么是今生也無緣?”
老僧呵呵一笑,說:“鏡花水月,如夢如幻。終成泡影!
句句不祥!
我收好老僧寫的簽解,悶悶不樂出了寺門。獨孤公子自己也有些不悅,但見我不說話,跟在我身后哄道:“這也不是十分準的。你看那簽是突然掉下來的。也許本該是前面那支,是個上上簽,主一世姻緣,白頭到老的!
我回頭看他,見他一臉無奈,頓時也釋然了。都是我好奇,讓他也跟著不高興!
他微微一笑,摟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但憑怎樣,我同你只是那八個字。”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夕陽斜照下,他明眸皓齒,俊朗清逸。
馬車里,我靠著他,閉著眼,想,能不能一路睡去,睜開眼時,我們都已經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