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茶馬歌】似是故人品茶香
作者:
白茉 更新:2024-07-10 15:11 字數(shù):4333
聶銀燭活了那么久,也不是沒見過前世今生長著相同面容的人。
晚唐時她和秦艽在城隍廟里幫著城隍老爺接濟災民,隔壁自發(fā)來為流民百姓分發(fā)白粥饅頭的姑娘生了一張聶銀燭在大漢時服侍的主子的臉。
昔日那尊貴的妃子云鬢高聳,面若春桃,一顰一笑都帶著勾人的魅勁兒,且出生富貴人家,修得一身嬌生慣養(yǎng)的臭毛病,連離自己房間八百丈的蚊子都要派專人去撲打。
可時光流轉,再見到那副姣好的容顏時聶銀燭卻怎么也不覺得欠打了,只因她那一世投胎而成的姑娘不施粉黛卻笑得極美,一身粗布麻衣立在粥鋪前,袖子利落地挽起在肘間,不斷為難民舀粥的雙手布滿了肉眼可見的厚繭子,看向窮苦百姓的眼神溫柔又帶著肺腑的哀憫——竟是個常干粗活的善良人家。
奈何橋盡頭,六道輪回之處,亟待投胎重生的鬼魂是要洗面的,用的是冥府專門的粉末,涂抹在臉上便將此生的容貌全部抹除,像一張白紙似的等待下一世面容的分配。
此舉不是沒有道理,孟婆婆是個盛湯時手要抖三抖的胖老太太,眼神也不大好,有的時候一碗湯盛出來,半碗湯進了碗,不免有人沒將前塵往事忘得干凈。即使厭竹吩咐了那些路過湯鋪的鬼差把分量不夠的孟婆湯補全了,也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會帶著殘缺的記憶跳入輪回。
因此洗面儀式權當是一種補救,將鬼魂們的容顏抹盡,下一世再回憶起前塵,對著個陌生的容貌則更多當做是大夢一場了。
而大漢妃子的情況則屬于兩次投胎中間相隔時間太長,不知多少碗孟婆湯在肚中翻滾過,最初記憶早忘得一干二凈,洗面就不是必須步驟了。
可當白絳的臉又一次出現(xiàn)在聶銀燭面前時,她不僅感覺到心頭猝然揪起的酥麻感,還感覺到了這人似乎亦對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這一世仍是朝中官員,仍位列侍衛(wèi)親軍司,仍與聶銀燭巧合般地相遇了。
生著白絳容顏的轉世之人自稱連白玉,此次奉命護送大宋貿易通商,走陸上絲綢之路一直西行大漠,途徑西域諸國,揚大宋國威。
聶銀燭與秦艽假扮茶商許氏父女,茶葉生意在江南一帶做得風生水起,逐漸便有了享譽全國的聲名,遂在年初被挑為貢茶,入選了通商之路。
朝廷非常重視這一次的茶葉通商,于是派連白玉等一行隨同侍衛(wèi)在出發(fā)前先來了解學習一番茶葉運輸和保護的知識,以應對大漠長征之路的惡劣天氣和危機情況。
這邊廂,聶銀燭在微微失態(tài)后馬上調整了心情和散亂的思緒,將連白玉等人先引至會客的正廳,告知其去庫房拿此次通商的茶葉樣品,逐一講解各種珍饈茶葉的保養(yǎng)細則。
在茶房燒水烹茶甄選上等茗品的功夫,秦艽化身成了中年男人的模樣,優(yōu)哉游哉地兜著步子溜達過來,站在專心煮茶的聶銀燭旁邊咂舌道:“嘖嘖,想不到呀,今日我們許家還有故人來訪呢~”
聶銀燭剜了他一記眼刀,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一聽秦艽油腔滑調的語氣就知道不對勁,這司命星君平常透著股憨憨傻傻的癡勁,當下的口吻卻頗像當年流里流氣的白絳,明顯就是話里有話,故意模仿。
秦艽知道聶銀燭活出了老生姜的機警氣,便也不再瞞她,坦白道:“這一次不管怎樣你都得跟著他們這行大宋商隊去大漠了,前幾日天機命盤落了墨,雖還不明顯但總能推理出,這一塊精魂碎片就在他們這隊走著的通商茶道上。”
“別吧,”聶銀燭不敢置信地瞪圓了杏眼,“這么說我是要和他們一起西走大漠?這不是在難為我嗎!”
聶銀燭作為還未正式登上九重天、入仙門考驗的小散仙,能力范圍只在江南一帶,靠著百畝茶園下的仙根草為自己補著靈氣,一旦出了沃土滋潤的神州內陸,別說去大漠了,就是隨便去個干巴麻賴的地方,她這一身仙氣都會瞬間消耗殆盡。
她滿臉寫著不要不要,往日對秦艽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瞬間變成了卑躬屈膝,扯住他的袖子便苦苦哀求道:“別讓我去啊,大漠多危險啊,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到哪里找免費苦力了啦~”
秦艽順勢握住聶銀燭的手,卻也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噘著嘴學著她的聲調:“別想了啊,馬上到九重天的春壽宴了,所有入了仙籍過了仙門的都要赴宴,這普天之下三界之中除了你可就沒別人能幫了喂~”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聶銀燭你就自力更生闖大漠去吧,茲當是荒野求生了。
心如死灰的聶銀燭還是接受了這個無情的結局,踢了秦艽屁股一腳泄憤,轉而端著茶盞和盤好的茶餅去正堂會客了。
秦艽邊揉屁股邊努嘴,竟然也憤憤不平地自語道:“若不是我脫不開身,鬼才愿意讓你單獨和那小子去大漠呢!”
話音剛落,正在冥府居所里看著公文的判官厭竹大人突然打了個噴嚏。
正堂里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原是連白玉為首的一行人正展開著一張線路圖討論行程布局,聶銀燭端著茶水的步履很輕,他們未曾發(fā)覺她的前來,便給了她更好的視野去觀察那個人的側影。
清瘦卻不顯萎靡虛弱的側顏曾陪她走過盛唐的七個春秋,雖不再有前世的記憶,這番認真的模樣卻是極好認的。當年的白絳是她長安東市茶肆的賬房先生,燈下執(zhí)筆算賬時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只不過聶銀燭知道,他轉頭看她時將不會再立刻換成不正經(jīng)的調笑模樣。
果不其然,當她走進正堂時,后知后覺轉過的熟悉面龐上是客套恭敬和親軍侍衛(wèi)慣有的正氣凜然。他早已不是白絳了,奇怪的是,聶銀燭的心中卻一直不得安寧。
這份情緒的躁動不知從何而起,這份落寞亦不知從何而生,她許久沒有過凡人才有的情感波動。該是千年來一直打交道的只有九重天的司命星君秦艽和幽都冥府的判官厭竹,人世間見過招呼過的人在漫長的時間里不過繁星數(shù)點不值得銘記,而這次遇到依然保有白絳容顏的連白玉,她心中竟生起陷入世間的彷徨之感。
可數(shù)百年前,奈何橋邊,那個向她大吼著的人不舍忘記,卻分明是她冷言告訴白絳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留念前世只會虛度新生罷了。
風水輪流轉,這話,聶銀燭今日默默重復了無數(shù)遍。
“……諸位看好,茶葉殺青曬干后團成茶餅,此番不出海不會受濕氣,干燥的大漠其實對茶葉并無太大影響,放置在馬車中密封保存便是!甭欍y燭收了心神,開始為將自己加入茶隊之中而謀略,“只不過最難的是此次貢茶種類蕪雜,路途又極顛簸,茶葉難免會混在一團,需得各個分清單獨放置,好讓茶葉間不得串味。諸位官爺剛剛提到貨車要騰空轉換多次,這便更需要小心了。”
聽聞此話,一些侍衛(wèi)臉上浮現(xiàn)出難為之色,猶豫地問道:“這是要我們分清楚茶葉的種類嗎?”
聶銀燭點點頭,那些侍衛(wèi)臉上的表情更難看了
“慫什么?認幾顆茶葉而已,都給我打起精神好好記著。”一直默默聽講的連白玉這時開口發(fā)令。
聶銀燭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暗自偷樂:怕是記一輩子都記不下來的。
她早已在剛才為眾人端上品嘗的茶水中加了料,短時間內這些侍衛(wèi)對茶葉的記憶力將嚴重下降,完全記不住任何茶葉品種。
意料之中,連白玉手下的侍衛(wèi)里最好的成績是十種茶葉里記住了兩個,回頭再問就全忘了。
意料之外,明明也喝下了足量的忘事茶,連白玉卻答對了五六個,雖只到一半,卻已然掙脫了聶銀燭設下仙法的束縛。
“哇塞,頭兒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厲害了吧!”一眾侍衛(wèi)瞬間成為迷弟,欽佩贊嘆的目光齊刷刷向連白玉拋去。
他本人亦疑惑地喃喃道:“我亦不知為何,分明覺得沒有記住,卻下意識就將這道茶的名字說了出來。”
聶銀燭攥緊了衣角,心下已決定要找個時機下冥府去問一問厭竹到底怎么回事,依她看這連白玉根本就是孟婆湯沒喝完,這些茶都是他前世為白絳時天天與之打交道并記在賬本上的。
幸而孟婆湯還是有點后勁,連白玉記得的不多,聶銀燭再換了一批唐后新命名的茶葉他便認不出個所以然了。
于是當眾侍衛(wèi)一籌莫展,連白玉滿面陰郁時,聶銀燭按部就班地建議道:“不妨讓我作為茶商隨商隊前行,此次貿易往來對我們大宋極其重要,我隨行跟著能將茶葉照顧得周到,還能引經(jīng)據(jù)典介紹出茶葉的古今緣由,如此各位官爺也好交差。”
周遭一片寂靜,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后都在等著連白玉拿主意,他沉吟片刻,眼睛直盯著聶銀燭不放,似要探查她是否別有居心,可他卻不知聶銀燭望見這熟悉的眸子便又有回憶似潮水般卷來,苦苦維持著的坦然誠懇卻并不因為碎片降世必要跟隨前行的私心。
終于,連白玉開口打破了尷尬的寂靜,雖不置可否卻給了商量的余地。
“此事我做不了決定,需得上報朝廷拿到批文才能將許小姐的名字加上,”他說完便將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對準了自己的手下兄弟們,“我們這幾日也會多加分辨茶葉品種,如若可以辨析明白便不勞煩許小姐受累走這一遭了!
說罷便將茶葉收在囊中,招呼侍衛(wèi)們起身告別。
“大人慢走。”聶銀燭躬身相送,垂下的頭發(fā)遮住了面龐,她方能趁此時機長吁了一口氣。
再起身時竟對上了連白玉回頭看他的眼睛,四目剛一相對便互相撇開,彼此都覺得對方的眼睛里藏著話,卻又無法說明。
直到連白玉遠去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簾,聶銀燭才捂著胸口吐著氣倚在桌旁,心下卻不得安寧,酥麻的感覺又激烈起來,直鬧得她埋怨秦艽埋怨九重天:好好的開什么春壽大會,好好的春壽大會搞什么入不入仙門的差別,若是有秦艽在身邊她便不至于這樣孤身一人去大漠了。
現(xiàn)下仙法用不了便不說了,連白玉的存在就像爆竹一樣隨時能炸裂她的思緒。
正發(fā)著牢騷,秦艽這廝又慢悠悠地從門口踱了進來,懷里又捧了厚厚鼓鼓的一包吃食,走進一聞才知是桂花糕的味道,清甜的花香混著茶香,莫名地給了聶銀燭一絲慰藉。
“喲,又是誰欺負我們家寶貝閨女啦?”秦艽又端起了許家老爺?shù)募茏,慈愛地摸了摸聶銀燭的腦袋。
不知怎地,見過連白玉后,聶銀燭覺得秦艽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有當年白絳的味道,剛剛平息的心又開始躁郁起來,一瞬間什么胃口都沒有,連秦艽遞給她的最愛吃的桂花糕都沒心思接了。
“我說秦艽啊,你能不能別學白絳說話了,還不夠煩的!
結果她帶著煩躁的不滿卻沒像之前一樣得到秦艽好聲好氣地哄,他在聽到此話時突然變了臉色,不正經(jīng)的樣子也不呆呆傻傻天然蠢萌了,反而嚴肅之中帶著慍怒之意。
只聽他板著臉冷言道:“我沒學他,你不愛提我也不愛提,難道我油腔滑調一下就一定是學他嗎?”
聶銀燭明顯聽出了其中稍許的怒意,正驚訝于好脾氣的秦艽竟然也有生氣的時候,那廝便立馬轉換成了平常一派天真小仙君的模樣。
“好啦,春壽宴有好多好吃的呢,等你大功告成回來就能吃到了,我都給你捎上。”
秦艽笑瞇瞇地擼了擼聶銀燭的腦袋,直把她朱釵步搖揉作一團。
素來不喜歡秦艽摸她腦袋的聶銀燭這次卻很受用,秦艽的存在就像是一塊定心石一般,雖然她表面經(jīng)常打壓欺罵這個九重天上有一定地位的司命星君,內心卻或多或少對其有點依賴。
月升之時,揚州瘦西湖畔的畫舫點上了火紅的燈光,聶銀燭送別了趕赴春壽宴的秦艽厭竹二人,坐在湖邊喝茶。
遠處漸行漸遠的一葉小舟頗似當年她乘船而下舟渡江南的那只,同樣的清波搖曳,同樣的流光醉人。
此月卻非唐時月,今月不再照古人。
她喝得迷離,竟似飲酒一般,遂棲在柔軟的春草上和衣而眠去了。
卻不知這晚親軍侍衛(wèi)連白玉在附近便衣喝酒,欲在湖邊散步醒一醒酒意時發(fā)現(xiàn)了酣睡正香的聶銀燭。
鬼使神差的,那總讓他覺得面善的容顏促使他憑借酒勁俯身輕輕摸了上去,觸及嬌嫩肌膚的剎那猛地顫抖了一下,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掙扎著想要脫出。
“我……是否見過你呢?”
他小聲囁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