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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佳人
作者:眉生
正文
正文 第1章
    西晉末年經(jīng)歷永嘉之亂,五胡亂華,斑斑血淚。匈奴、鮮卑、羯、氐、羌及其他胡人殺入中原,屠殺中原漢人千萬,直到武悼天王冉閔頒殺胡令,帶領漢家男兒奮起反抗,旦夕屠胡羯三十萬,幾乎滅絕,之后又屠殺胡人幾十萬,其他各族也幾被趕盡殺絕。

    在各民族的混戰(zhàn)中,鮮卑人趁勢崛起而進入全盛。冉閔后被鮮卑慕容氏所殺。慕容祭祀冉閔當日,大雪過膝。

    三十年后,慕容的兒子慕容沖滅前秦,燒殺長安,以致尸骸遍地,千里無人。其間種種故事浸透血淚。英雄良將和暴君佞臣史冊留名,而百姓慘遭屠戮流離失所,千里哀嚎盡成齏粉。

    都是不堪回首的歷史。

    陰陰黃泉路上,凄風慘慘,啼哭陣陣。因人間混亂,這黃泉路上四處飄蕩著陽壽未該盡的孤魂野鬼,陽間肉身已經(jīng)毀去,陰司生死簿上依然留名。退不能返生,進不入輪回,只能在這黃泉路上飄飄蕩蕩,等著陽壽熬盡,才能去第一殿秦廣王閻羅那里報到,細論生前功過,生死簿上一筆勾銷。

    此時兩個鬼差在前,手中舉著喪棒,身后一條鎖鏈,牽著一個個陽壽已盡無知無覺的鬼魂無言走過,浩浩湯湯,一眼望不到頭。

    白無常身材高瘦,一張永遠不褪的笑臉,頭頂高帽上書“一見生財”。他因做人時為義上吊而死,故一直拖著一條長長的紅舌在外。此刻走久了覺得無趣,尋著話頭說:“人間慘亂不堪,我倆一趟趟也跑得苦不堪言!

    黑無常體態(tài)短胖,面如黑炭,滿臉兇神惡煞,一對牛鈴眼幾乎瞪出眼眶,頭上高帽寫著“天下太平”。他聽了嘆道:“誰說不是呢?赡銜缘妹?”他望望左右,“今天有一個不尋常。”

    白無常問:“怎么不尋常?”

    黑無常頭微微一抬,牛鈴眼往上一翻,壓低聲音說:“天上下來的。”

    “哦?”白無常奇道,一張笑臉卻拉不下來,“天上的打下凡間一向是直接進六道輪回,怎的會走地府?”

    “嗨,這事說來也奇!焙跓o常搖搖頭,“你猜這人什么來歷?她本是藥師琉璃光如來手中所執(zhí)的尊勝柯子果枝上長出的一枚青色的果子,因日日在佛前聽經(jīng)便漸漸有了靈性。一日她開了天眼神通,望見須彌山頂仞利天之上善見城中有一尊如愿玉像,乃是帝釋天化仞利三十三重天靈氣所得。那青果見了玉像,竟動了凡念。此事被藥師如來察覺,便將她貶下凡間輪回,完成這一望一動心的情債。那邊帝釋天知道此事,便也將玉像貶下凡間去了。唉,說來也可憐,那如愿玉像成形不過數(shù)日。那日他也看到青果,見她青翠欲滴圓潤可愛,也為之心動,卻未舍得這剛剛修成的玉身,正在猶豫間被帝釋天察覺,就這么被貶下界去了!

    黑無常說著又嘆了口氣,本已黑重的臉越發(fā)黑得滴墨:“至于這青果要從我們地府入輪回,原也是藥師如來慈悲,要讓青果看破情欲,從此一心修行,已在忘川三生石畔為她安排下。她須喝一碗孟婆湯,走一次奈何橋,將佛前之事盡忘,才得入輪回。如今已化成女體,在陰司中等著我倆帶去見地藏王菩薩呢。”

    白無常訝然:“如此說來,還真是一場逃不過的風月債。只怕入了人間也不得善果!

    黑無常鼻子一哼:“如今人間這世道,便是有善果,也終是修不成的。你看看那黃泉路上多少苦熬陽壽的孤魂野鬼。每次一路走過,便是我無情無欲心如鐵石,也覺得不忍。不過佛尊前自有思量,又豈是你我可知!

    說到此,二鬼差訕訕再無余話,一路帶著眾鬼押入陰司,令小鬼差按生前德行一一送入不同的閻王殿。

    而那青果,二鬼差帶著她,直去見了地藏王菩薩,陳說個中情由。

    地藏王道:“此事本尊業(yè)已知曉,但此事特殊自洪荒至今未有,本尊要先將此事記錄下來留待日后他們了卻這段風情月債,再供諸佛查看。且等數(shù)日,二鬼差再帶她去奈何橋入人道投胎!

    這時偏殿一陣異響。地藏王聞聲看去,見是自己的坐騎諦聽,此時化作人身,正躲在一旁偷看青果,已動欲念,罵道:“你這畜生,不好好修行,卻在一旁偷窺天機,妄動凡心!

    諦聽見被地藏王識破,跪倒在面前,哀求道:“愿和這女子同下凡塵,共歷劫難。”

    一旁的青果詫異莫名,不知他何以因一面之緣就愿意放棄在地藏王座下的修行。但心里也莫名涌起一陣感動。

    地藏王知道這是注定,嘆息一聲:“這本也是你的劫數(shù)。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去吧!

    說話間,手一指諦聽,白光閃過,諦聽已墮入人道輪回去了。

    五六日后,奈何橋頭。

    孟婆面貌丑陋,形容槁枯。彎著腰,駝著背,臉上的皺紋擠擠挨挨靠在一起互相推搡,像風干的豬肚。只見她面無表情,一碗碗盛起面前大鍋中的熱湯,遞給經(jīng)過身邊要趕去投胎的鬼魂,口中念念有詞:

    喝我一碗孟婆湯,前生今世兩相忘。來生不記曾經(jīng)事,紅塵中再走一場。

    聲音蒼老,語氣詭黠。

    那些經(jīng)判下界輪回的鬼都面無表情地接過那湯,一口飲下,又渾渾噩噩,一個接一個如一串簽子上排得密密的螞蚱一般走過奈何橋,毫不猶豫往六道輪回去了。

    跳下,又是悲喜一生。

    青果走到橋邊,也接過那碗湯。孟婆抬頭見到她,怪異著聲音嘿嘿一笑:“是你呀……喝下這湯,如愿已忘!

    青果臉色一白,抖著手接過湯去,閉上眼一飲而盡。被嗆得直嘔。

    那湯又酸,又澀,一絲腐臭,待到最后,泛起一股甜。

    青果忍不住捂著嘴作嘔。

    孟婆嘿嘿一笑,說:“這做人,不就是又酸又澀,臭不可聞,又甜得讓人不舍么?”

    她伸手收回碗,顫顫巍巍回身放在地上,不知是對著青果還是自言自語,喃喃:“已忘,已忘。奈何橋上。三生六世,不過玩笑一場!

    青果只覺得腦中迷迷糊糊,直是什么都不記得,自己的來歷,到此的因由,已忘得一干二凈。

    正要舉步踏上奈何橋,平地里忽的一陣狂風迷眼,孟婆和黑白無常紛紛捂面別過臉去。而青果卻看到一旁忘川河邊一塊頂天巨石,頭重腳輕直立不倒,上有三條橫紋,又有一條長線縱貫。此時那石壁上發(fā)出耀眼的金光,她瞇眼看去,卻見“如愿”二字。那旁邊似乎還有別的字,但是只一瞬,那金光已熄,四周又一片黑沉沉,再也看不清了。

    此時狂風又驟然止息。孟婆張開眼,見青果望著那巨石發(fā)癡,捂著嘴笑道:“那是三生石,其上一條姻緣線,牽眾生三世情緣!

    “三生石……”青果喃喃。

    孟婆道:“當年媧皇用泥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計,終成一塊巨石。女媧便將其立于西天靈河畔。此石因其始于天地初開,受日月精華,靈性漸通,竟生出兩條神紋,將巨石隔成了三段。媧皇便封它為三生石,賜法力三生訣,將其三段命名為前世、今生、來世,又在其上畫一條姻緣線縱貫三生,并將其放于忘川奈何橋邊,掌管人間三世姻緣輪回!

    孟婆絮絮道來,青果聽得混混沌沌,尚不清白,一旁白無常已迫不及待地催促:“快走吧。我們又要去領下一趟生魂入鬼門關了。”

    青果依舊迷迷糊糊,走上奈何橋,到那人道入口,聽見下面大笑聲哭喊聲混雜一處,尖銳刺耳,張眼望去,一片燈紅酒綠,光怪陸離。不免心生懼意。又忽然想起剛才巨石上的兩個字,恍恍惚惚想,那旁邊分明還有別的字,是什么呢?

    正躑躅間,旁邊一個小鬼過來說:“莫要磨蹭。人生苦短,很快就過去啦!”說著伸手一推,青果掉了下去。
正文 第2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漢人失去北邊的半壁江山被迫衣冠南渡已經(jīng)兩百年多了。退守南方的漢人在東晉的末世皇帝司馬德文退位被殺之后,經(jīng)歷了頻繁的朝代更迭,先是劉裕建立的劉宋王朝,接著是南兗州刺史蕭道成建立的齊朝。僅僅二十年,齊朝就陷入了劉宋滅亡的老路,皇室的兄弟叔侄殺成一片,最終在建國二十三年后,雍州刺史蕭衍攻入建康,結(jié)束了齊朝的命運,梁朝又立起來了。

    而入主中原的胡人呢?在連年混戰(zhàn)之后,最終由鮮卑人拓跋建立了統(tǒng)一北方的北魏朝。

    亂世是梟雄豪杰的亂世,茍活下來的普通百姓還是一樣要吃喝要買賣要生活。

    于是常常有這樣的情景,城門外不遠還是未及清掃的戰(zhàn)場,城門內(nèi)卻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仿佛城門外那些未及掩埋的尸體亦是尋常風景。世道多艱,而百姓自有他們的辦法在艱難的世道上生存下去。

    我來到這里已經(jīng)五年了。

    定州,春熙樓,整整五年了。

    我祖籍洛陽,家族雖同王氏謝氏不能比,但也是士族。衣冠南渡之時我的先人們攜全族跟著那些豪門一起丟棄了峨冠博帶的典雅,匆忙而倉惶地過江,將平民和庶族留給了胡人和戰(zhàn)火。我生在建康,建康從東吳起就是東南最繁華之所在,家中生活也一向優(yōu)渥。如今大家族們都在江南呆著,依傍著錦繡山河,享受著宜人氣候,便根本不去想那半片淪于胡人之手的河山,捂起眼塞起耳一心要自欺欺人地偏安一隅,在這長江南岸依舊他們朝代更迭的故事。聽祖父說,這幾十年,漢人算是氣節(jié)喪盡斗志喪盡了。

    唉唉,祖母每每聽了都私下同我說,什么山河氣節(jié),那都是他們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家呢,不過是每日想著新奇的花樣涂脂抹粉,等到及笄就由父母做主擇一門當戶對的人家嫁過去。嫁過去了不過還是每日涂脂抹粉求個漂亮皮囊,求個夫君不要太快移心。

    我有一個自小定親的對象,那小郎君我幼時見過一次,長得很白凈,只是太瘦弱,說話時怯怯的聲如蚊蚋,眉眼間也沒什么精神。

    這世道,夫君便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底牌。

    而對于我,由于過早地揭開了這張底牌,便覺得人生頓時索然無味了。

    我在那頓覺無味的時候當然沒有想到,我的人生會有別樣故事。

    七歲那年元宵,我鬧著要去看花燈。因為年前父親剛升了官職,節(jié)慶里家中人來客往,上門道賀的賓朋幾乎踏壞了門檻,前院后宅都忙得一團亂,就沒有多派家丁,只讓奶娘牽著出去了。

    秦淮河邊燈火輝煌,人如蟻簇,熱鬧非凡。

    外面越亂,人們越要用這些太平盛景里的玩意兒來麻痹自己。

    那些胡人不是沒打過江來嗎?如今只怕北魏也早沒有能力打過來了吧。

    沒事,長江天塹,他們打不過來的。你們沒看到嗎,那些胡人在北邊互相打來打去不亦樂乎呢。他們的朝廷也不安穩(wěn)。

    長安和整個關中已經(jīng)在一百多年前剛剛南渡之后不久被那個鮮卑人慕容沖燒殺得人皆流散,道路斷絕,千里無煙了,我們即使殺回去,也再見不到昔日輝煌巍峨的宮殿,和舊都里磅礴萬千的氣象,只能徒增傷感,還回去做什么呢?

    不若留在這氣候濕潤宜人的長江南岸,在這里重新傳承和繁盛漢人的禮教和文化。

    甚至洋洋自得,自從北邊的拓跋宏推行漢化改革,如今鮮卑人也被漢化了,竟冠冕堂皇地也談起禮教文化來了。他們占著北邊的大片土地又怎么樣,還不是要仰仗著我們的文化?

    建康是多么好的地方,這繁華氣象恐怕一點都不遜色于當年的長安洛陽,又氣候溫和,物產(chǎn)豐饒,誰來了又舍得走呢?

    大家都這樣想著吧。無論士族還是庶族,都在為自己的軟弱無能找些堂皇的借口去敷衍當世和后人。

    那晚人實在太多了,人聲鼎沸摩肩擦踵,我同奶娘在秦淮河邊走散了。之后我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捂著嘴抱走,到了僻靜處捆了手腳扔進一輛馬車。

    一路顛簸,仿佛總不到頭。我就是這樣被人販子帶著離開了建康城。

    頭兩年我被不斷地轉(zhuǎn)手,到了第三年,我被賣到了定州的春熙樓。

    我被帶離建康是梁武帝普通二年的事情。如今在定州,已經(jīng)七年過去了。

    武泰元年這一年天下紛紛攘攘,你方唱罷我登場,光年號就換了三個。武泰,建義,永安。

    魏自道武帝立國以來,皇帝不知為何都壽數(shù)不永。這一年,更是如此。

    二月間,孝明帝元詡突然駕崩了。坊間都說是胡太后毒殺了他。接著胡太后立了臨洮王元康的世子元釗為皇帝。因為與胡太后多年以來的矛盾,孝明帝在晏駕前不就曾密召北秀容軍閥、起于爾朱川的契胡人爾朱榮進京勤王。孝明帝駕崩后,爾朱榮以太后弒主為由頭,另立元子攸為孝莊帝,改元建義,勤兵擁眾殺進洛陽,將胡太后和年幼的元釗沉入了黃河。

    這一年我十四歲了。

    那日霜娘來跟我說,她這五年好吃好喝養(yǎng)著我,已在我身上撒了大把的銀子。如今該是我為她賺錢的時候了。她說,有一個熟客已用高價將我的初/夜買下,就在今晚。

    我曾是洛陽鄒氏的女兒。如今是定州春熙樓的妓/子。

    我曾有好多人服侍在左右。如今要用自己的身體服侍陌生的男人。

    聽說外面世道不好,今年你做皇帝,過幾年就換成了他?墒撬镎f,無論誰當皇帝誰掌天下,那都是男人的事情。所以我們的春熙樓永不會關張并且,越是亂的世道,越多人流離在外,越孤苦需要慰藉,我們的生意就越好。

    有時想想,說得也不無道理呢。

    這天傍晚,霜娘就派了幾個雛兒來給我梳洗打扮。

    在這個上下三層的春熙樓里,也是等級森嚴涇渭分明。層層往上不可逾越。

    最上面的自然是春熙樓的主人霜娘。聽說她當年在洛陽長安紅極一時,一個富商買下她,悍妻卻不準她進門。只能掃地出去。她銀牙一咬,到定州用多年積攢的錢開了這春熙樓,自己做起了鴇兒。她三十上下,保養(yǎng)得宜,正是女人開得最燦爛的時候。因為在風月場中摔打慣了,嬉笑怒罵間自有那勾魂攝魄的風/流味道。

    下一層是那些管家和打手,清一色男人,都是外面招來的游民。風月場少不得醉酒打鬧爭風吃醋,他們看家護院,也看著姑娘逃跑。一個個練得剽悍,打起女人從不手軟,只不打臉要靠著吃飯呢。

    再下一層是被長期包辦的阿姊 們。男人一次撒下幾個月到幾年的銀子,只為她一個。自然身價倍漲,洋洋得意。在樓里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連霜娘也要讓著三分搖錢樹呢。

    然后是客人多的姑娘,受冷落的姑娘直到最下層,便是我們這樣被霜娘養(yǎng)著還未**的雛兒。

    哦,錯了,我們還不是最下層。我們雖還未為霜娘賺銀錢,可誰知道我們中哪一個開臉后會被達官貴人看上,一包三五年,或是一擲千金贖了身,又成一棵搖錢樹?

    最下層的是那些已用盡了青春和笑顏,如今容顏老去的、或疾病纏身的阿姊。霜娘不算惡毒,總還給她們養(yǎng)老延醫(yī),胡亂養(yǎng)著治著,不得一具殘軀流落街頭任人笑罵,已是萬幸。想來也心酸,茍活了一輩子,到末了,求什么呢?只求在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再多茍活一日而已。

    到了下晚,先來了一個婆子,用棉線給我開了臉。第一次開臉,疼得我?guī)缀跻蕹鰜。那婆子大概見我眼眶紅紅的覺得好笑,便嚇唬我:“這就哭啦?晚上才疼哪!”

    說著那婆子俯身在我耳邊嘰里咕嚕說了一通,都是些床笫間如何伺候男人的話。我只覺得本已被棉線絞得通紅發(fā)燙的臉燙得更加厲害,直是連脖子都燙了起來。

    之后敷了臉,那婆子完成任務出去,給我梳洗的雛兒就進來了。不過都八九歲年紀,或拐或騙或搶,被人丟入風塵。我和她們曾是一個階層的姊妹,也是伺候那些即將要接重要客人的阿姊們梳洗打扮、供她們使喚和打罵的雛兒?墒墙褚怪笪揖筒灰粯恿。

    還未及笄,已將頭發(fā)梳成大人模樣。我被迫成年。

    今夜之后,我也是日日坐在這黃銅鏡前,等著別人來給我上妝梳頭。

    然后對著鏡子練一下笑,起身去逢迎不同的男人。

    心里是這樣的涼。我自從來了這里,日日覺得透骨的寒涼?墒窃谶@春熙樓,早就被打怕了。剛來的時候被霜娘打,被打手打,后來不敢跑了,去給接客的阿姊們當雛兒,去學吹拉彈唱,被教樂器的師父打,被從客人那里受了氣的阿姊們打。

    也許今夜以后,就不會再有人打我了吧。

    到了夜晚,華燈初上。我從窗子往外一看,三層春熙樓紅光艷艷人聲鼎沸,絲竹聲唱歌聲勸酒聲笑罵聲不絕于耳。這些在亂世中苦求生存的人們在這春熙樓里,在年輕女子輕浪的懷抱里才得一絲醉生夢死的慰藉。

    霜娘推門進來,說:“跟我來吧,客人到了!

    注解:

    姊:南北朝時期沒有“姐”這個詞。姐姐稱為姊、姊姊、阿姊。
正文 第3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我提著水綠色的曳地折裥鍛裙,跟著她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來到最里面一個房間門口。

    這是霜娘招待貴客的房間。可見買我的客人身份貴重,或者出價不菲。

    霜娘雙手推開門,裊裊娜娜進去,對著里面輕盈一笑,說:“宇文郎君,墨離來了!

    我垂首,又抬起頭把里面環(huán)顧了一番。偌大的房間里散坐著幾個正在推杯換盞的年輕人。不知是不是因為我進去,在門外還聽著哄笑成一團,卻一下子安靜下來。

    宇文郎君?葱帐鲜莻鮮卑人呢。他皮膚白皙,臉頰窄瘦,一雙細長的眼睛似故意瞇著,看起來像是不懷好意。

    這該是霜娘說的熟客。不過廿二三年紀,正該如昔年曹子建所說,丈夫志四海,揚聲沙漠垂。他卻流連青樓,拋付大把春光。

    他臉上卻一直笑嘻嘻的,說:“哎呀,真是個美人啊。定州城里何時有過這樣的美人了?霜阿姊費心了!

    霜娘笑道:“宇文郎君交代的事哪能含糊呢。墨離可是從來都沒見過客人的。今日若不是你宇文郎君開口,我還舍不得把她帶出來呢!闭f著便笑嘻嘻在我的后腰上推了一把,自己關上門出去了。

    我站在門口有些無所適從。那些討男人歡心的把戲并不是生來就會的。

    宇文郎君笑著對另一個青年說:“獨孤郎,這女子你可滿意么?”

    這句話引起他人的一陣哄笑。

    那被喚作“獨孤郎”的青年年紀略長,聲音冰冰的,說:“黑獺你真是能胡鬧。喚我獨孤郎做什么!

    他的聲音涼涼地鉆進我的耳朵,又一直鉆到我的心里,從剛才開始一直在狂跳的心稍稍安靜下來。我抬眼去看他。

    他如同畫中走出的人一般。像是這世間所有僅存的美好都費盡了氣力趕到一起來組成這么一個人。他烏發(fā)如墨,眼若寒星,唇紅齒白,皮膚晶瑩得如同上好的美玉雕琢出的。

    穿戴也和別人不同。別人都穿白色的灰色的,唯獨他穿著一身絳紅。

    前幾朝出過潘安、衛(wèi),還有慕容家的慕容沖,再往前還有宋玉,都是名留史冊的美男子,想來,也不比眼前。

    他是生來就為了引人注目,只需往那里輕輕一坐,所有人的眼里就不會再看到其他的東西。

    而他在看著我,看得專注,目光逼人。

    他看著我,令我覺得自慚形穢。我這樣的人,怎么配入他那雙眼呢

    竟讓他那雙眼,看到我在風塵中滾爬。

    直恨不得那個“宇文郎君”趕快將我?guī)ё,從此和他永不相見?br />
    我羞慚不已,低下頭轉(zhuǎn)過臉去。大概是動作太大,晃得頭上戴著的步搖簪一陣玎玲作響。此刻內(nèi)心慌恐,臉一定煞白。

    不要看我。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那宇文郎君笑著問:“你叫莫離?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烏墨的墨。”我輕輕說。

    宇文郎君一臉了然的神情,片刻又嘻嘻笑起來:“女郎①會唱曲么?”

    我點點頭:“胡亂會唱兩首。”但又頗為難:“只是不曾帶樂器來,只隨身一支短笛。”

    他說:“不妨事,你清唱一曲,我們聽聽。”

    我掃視了一遍屋子里的人,大多二十多歲年紀,器宇軒昂,應都是行伍出身。于是我抬步走到窗前,推開雕花木窗,正見一輪明月孤懸天際。

    我轉(zhuǎn)過身,一屋子的人都側(cè)著身子看我。

    他也是。他端坐席上,氣質(zhì)弘雅,眉目如畫。目光微微下垂,似是在想些什么。我一時看得心慌,又別過臉去,回頭看著天空中的孤月,輕聲唱道: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座下笑聲漸止,一片安靜。

    眾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神態(tài)認真地傾聽著。

    于是又唱:

    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這是時下流行于坊間的《折楊柳歌辭》。適逢亂世,多少心懷壯志的男子離開故鄉(xiāng)去遠方建功立業(yè)。可是在同情人離別時,又是那樣的忐忑躑躅,依依不舍。不知這一走,是否一別經(jīng)年,空把良辰好景虛設。

    連唱兩遍。

    一時間,滿座的青年都靜悄悄不做聲。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鬧相比是那么不合時宜。

    我悄悄看他。他面色平靜,依舊垂目不言。

    我從袖籠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間。笛聲悠悠,碎飄天外。時近仲秋,皎皎明月當空,人卻各在天涯。

    樓上月徘徊,離人猶未歸。

    座中一個看著最年輕的郎君竟低頭捂住臉唏噓起來。

    家鄉(xiāng)青青的田壟阡陌中,是否有一個身影,整日盼著他回家的路途?

    我放下短笛,一時滿座沉默。

    他抬眼看著我,眼里有晶亮的閃光。他是否也想到家鄉(xiāng)的情人。他離開的那天,她是否送至隴上,折一枝柳條遞給他。春光暖日,兩人執(zhí)手相對,垂淚不舍,陌上楊柳依依。

    心中泛起一陣寂寂空落的清冷。

    忽然宇文泰的一陣笑聲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傷感的表情,紛紛嬉笑著附和。哀傷的情緒散得如此之快,仿佛剛剛各自靜默的那一幕是一場莫名的幻覺。

    宇文泰轉(zhuǎn)向他笑著說:“期彌頭,這位女郎,可是不辜負你?”

    是他嗎?買下我初/夜的人,竟然是他?

    這樣蕭蕭肅肅的俊逸青年,如擲果潘安傅粉何郎,應該坐懷不亂不食人間煙火,竟然也貪戀煙花之樂。我不免覺得他的情操辜負了他的容顏。

    原來空有一副好皮囊,卻也是聲色犬馬貪杯淫逸之徒。

    可是如今這世道上,哪里還有翩翩君子呢?縱然是有,又怎么會讓我這樣的女子遇見?

    大家不是一個道上的,就如身在兩個平行世界里,只知道有,卻從未見過。不會彼此交集,更不會有一刻相念

    錯了錯了,翩翩君子自然是不會念著我們這樣的女子,但我的心里,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時另一個青年說:“阿泰,你別廢話了,今夜獨孤郎才是主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快放他們?nèi)グ!?br />
    說著一屋子的人又笑起來。

    宇文泰看向獨孤郎,笑著說:“還不快去收下兄弟們送你的禮物?”

    獨孤郎眉目冷清地掃了他們一圈,然后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問:“你的房間在哪里?”

    我頓時慌亂,羞恥得無地自容。為何同他相遇,卻是一場交易!

    身后是一片促狹的嬉笑聲。宇文郎君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期彌頭,墨離姑娘是我們送于你的禮物,你該抱著去才是,哪有讓人家領路的道理!”

    幾個青年頓時哄開了一片。

    他們是欺負我還是雛兒,要羞我呢!

    不過過了今夜,大家再相遇便是棋逢對手,誰又怕誰呢?

    想到此,我伸手攀上了獨孤郎的脖子。

    他頸項間刺繡的衣領觸著我的手臂,硬硬的。

    我看向他。他也看著我,目光里有些驚訝。然而在一片起哄聲中,他還是抱起了我,滿臉不悅地回頭對那幾個人說:“以后可別這么鬧了!”說完一腳踏出那房間。

    以后,也只是以后。今晚,先過了今晚。

    他們都是如此寬恕自己的嗎?

    我伸手給他指路,他就那樣抱著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沿著走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貼著他,步搖一晃一晃地掃過他的臉頰上。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個男子。我聞到他身上一股好聞的麝香和男子的體息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他步履沉實,那紅燈高掛朱紗層疊旖旎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耳邊飄過鐘樂之聲,歡笑聲,我抬頭看著他白玉雕成的臉龐,那豐額隆鼻的線條無比高妙,不禁有些飄飄然。

    領著他轉(zhuǎn)過幾個彎,到了自己的屋子。我伸手去推門,他走進去,將我放落地上。我回身栓好門,默默站在一旁。

    而他,在屋子里巡視了一番之后,說:“他們拿我尋樂。我事先并不知情。”

    耳中聽到他這磁沉冰涼的聲音,我清醒過來。

    呵,難道剛才我意亂情迷,竟差點愛上了他?

    不對,即便是愛上,也只是他的皮相。而皮相,終會腐敗。這愛,也就輕薄。

    我曾聽姊姊們說,不要知道太多客人的事情。否則會動情。世人都說婊/子無情,皆因為婊/子若有情了,還怎么甘心做婊/子?

    所以我不想聽他說自己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只希望他盡快做完想做的事情,明早起身錢貨兩清大家一拍兩散,轉(zhuǎn)頭再各做各的營生去。

    “你是……怎么會在這里?”他問。

    哈,真是個好問題!這荒亂的世道,難道會有人因為個人愛好出現(xiàn)在這里嗎?我說:“被拐子賣來的!

    “你原籍哪里?”他仿似興致盎然,一路追問下去。

    “祖籍洛陽,我是建康人氏!

    “哦……永嘉南渡時過去的吧?你是漢人?”唉,他問得太多了。

    “是!蔽矣行┎荒。這些都毫無意義。難道他多了解一些我的前塵過往,,就能將我這幾年來的、以及以后即將要罹受的苦難都消抹掉嗎?

    他察覺到我的窘迫和不悅,笑了一下,說:“我是鮮卑人,獨孤信!

    “信?”真是個好名字。大丈夫無信不立?梢娖涓改傅钠谕。

    他說:“今天是我廿六生辰,是他們跟我鬧著玩兒,非要幫我付錢拉我來這里。不過你別怕,你不愿意的話,我不會碰你!

    不碰我?哼,他以為他不碰我就有多高尚嗎?不是他,自然就是別人。高尚在鄙賤之地是沒有容身之處的。

    我心里又生出一絲為難:“明天早上,霜娘會來查看……”

    “落紅?”他探詢地看向我。

    我羞赧,轉(zhuǎn)過臉去。

    我聽到匕首出鞘的聲音,回頭一看,他已掀開織錦的紅鯉被褥,割開自己的手指,滴了幾滴血在那早已鋪陳在床單上面的潔白的巾子上。然后他欣慰地回頭看我,笑著說:“這下就不會懷疑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陣氣。這蠢人!饒得過我一夜,能救得了我一世?難道明晚來個別的客人,也會像他這樣付了錢只在我房里坐一夜?

    這蠢人!氣惱間,我的眼中已噙上淚花。

    他見了,說:“哭什么?我知道你煩惱什么,從今往后我將你包辦下來,每月給霜娘那么些銀錢,就不會有人碰你了!

    我抬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詫異極了。

    風月場中萍水相逢,他憑什么這么對我?無情無欲無肉體的廝纏,他憑什么如此對我?

    “為什么……”平白受了天大的恩惠,若不問個清楚,總擔心下一秒就會被雷劈開。

    他原站在窗前漫不經(jīng)心看著外面的景色,聽我這樣發(fā)問,沖我淡淡一笑,說:“你這么干凈,我不敢碰。”

    注釋:

    ①女郎:魏晉南北朝時稱呼女子為“女郎”、“娘子”。《搜神記》:有一人乘馬看戲,……見一婦來,年可十六七,云:“【女郎】再拜,日既向暮,此間大可畏,君作何計?"因問:"【女郎】何姓?那得忽相聞?”
正文 第4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這一夜我和衣睡下,夢境里如絲縷海藻般糾纏著的都是他的樣子。光怪陸離。

    猛然醒轉(zhuǎn),窗外天色已發(fā)白。他衣冠嚴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過窗格的雕花看著外面黎明的光景。一動不動,微曦晨光為他鑲上明亮的輪廓,如同一尊靜默的雕像。

    只怕是坐了一夜。

    聽到身后響動,他回過頭來看我,問:“你昨夜夢到什么?”

    “我……不記得了!彼麊柕猛蝗缙鋪恚也挥傻檬箘湃ハ。

    夢到什么?不過是他的臉混在那些夜復一夜的噩夢里,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平白多了幾分旖旎的詭異的瑰麗。

    他看著我,臉上浮出一種奇怪的喜怒莫辨的神色:“你在夢里一直喚著‘如愿’。”

    “如愿?”我為何會喚這個詞?雖人生莫不以如愿為樂事,然我的人生哪有什么如愿可談?不談也罷,這如愿二字,我是從來不去想的。

    我苦笑一下,低頭輕輕說:“我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愿的!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在床沿坐下,看著我說:“那是我從前的名字。獨孤如愿!

    我心一跳。是巧合嗎?還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牽引?何以我在夢中會喚出他從前的名?

    他問:“你從前認識黑獺?”

    黑獺?那便是昨晚那個宇文泰。我茫然地搖搖頭:“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見他。”

    他低眉像是在想著什么,說:“我和他同出武川。這里只有他知道如愿這個名字!

    “也許是巧合吧!蔽疑焓滞炝送焐y的發(fā)髻。昨夜和衣睡下,連發(fā)簪都未取下,現(xiàn)在松松掛在頭上,蓬頭垢面,不堪與他相見。

    他起身到妝臺拿了齒梳,又在床沿坐下,伸手取下我頭上的步搖,發(fā)絲纏亂間,竟沒有扯痛我。他將散開的長發(fā)攏起,細細地為我梳理起來。

    我詫異,漸覺面龐熾熱,已不敢抬眼看他。滿身污垢的風塵女子,何以讓他輕挽發(fā)絲?

    他卻無任何不妥,一邊低眉垂目幫我梳頭,一邊說:“昨晚聽霜娘說你剛滿十四?如今我看著你就像個孩子。可回頭想想,我娶妻那年也不過十六而已。真是時光荏苒,都已十年過去了!

    娶妻?哦,是了。他這個年紀,不光已有妻室,只怕孩子也有好幾個了。

    他的妻子,必同他一樣,豪門高地,錦衣華服。

    他又怎會舍得用眼角稍看一個顛沛流離,誤墮風塵的女孩。

    可他,既有嬌妻相伴,為何還要來這煙花柳巷另尋歡愉?就算這世道里男子多去買醉解愁,難道真的可以不顧妻子在家中哀傷垂淚么?

    果然天地廣闊,安仁卻只有一個。只一個安仁,就讓天下所有男子失色。

    想到此,我薄笑一聲,問:“公子 來這里不怕妻子在家中不悅么?”

    他不為所動,依舊細細梳發(fā),眼都不曾抬一下:“她一直在家鄉(xiāng)武川侍奉我的父母!

    我心中騰起一陣涼意。是了。女子嫁人,要侍奉公婆撫育兒女,顧不得辛勞默默白頭;而男子需要的憐憐溫柔款款深情,嬌柔身段如花笑靨,就盡到外邊廣闊天地里去尋了。

    這樣想來,嫁人又有什么好。不過是走到一處或豪華或簡陋的深宅里,守著一生的寂寞和荒蕪。

    同我們也是一樣。她們看一個男人,我們看不同的男人,卻都是苦熬一生,只為到最后將人生和世情的涼薄看破。

    這世道對女子如此不公。大好年華,生生踐踏。

    我看向他平靜如水的面龐,那么坦然不動聲色。

    竟是一張讓人無法鄙薄、無法生恨、無法拒絕、只能去愛的臉!

    不不,前面是萬丈懸崖,我不能只身跳下!

    他卻不知我心中跌宕起伏,只默默梳好了頭發(fā),又將它們都放到肩上,起身說:“我也該走了!

    “公子還會再來嗎?”我仰頭看他,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已自覺羞恥無地自容。

    他不過是偶一慈悲,我卻不能自拔了。我又憑什么問這樣的話?連枕席都未與他侍奉,竟就妄想著他的流連。他難道不會認為我一心攀附從此難以脫身?

    世間無情的男子,最憎恨便是女子的癡心糾纏,直恨不能遠遠繞過,不得沾身。

    他們都喜歡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此才可不誤纏綿,又不誤前程。

    而我這樣的人,又怎么有資格奢望他的流連?我怎么能不自量力地問出這樣的話!

    我低著頭,手足無措抓緊了床單。

    哪想他伸出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龐,說:“我會再來!

    他的手指冰涼的。亦或是我的臉頰燒得太燙。

    只是這一顆心沉沉一墜,又忽的飛起來了。砰砰亂撞著,要炸開一般疼得鮮活。

    他走后,這屋子的溫度隨著他的離開忽的冷了下來。我默默坐在鏡前,竟舍不得去將他梳過的頭發(fā)盤上發(fā)髻。

    不久,霜娘推門進來,也不說話,也不看我,直直走向床邊,一手掀開已失卻余溫的被褥,見到那上面幾點已經(jīng)發(fā)暗的紅色,沉默半天,才回過頭來對我說:“昨夜怎樣?”

    這要怎么說?便是真的做了,又要怎么說?我唯恐被她看破,垂首不語。

    霜娘這才笑吟吟地在我面前坐下,問:“沒關系,女人只那第一次是最折磨人的,以后都不會了。”

    我輕輕點頭。她哪里想得到他一夜獨坐窗前?

    她笑得更厲害:“我說你呀,就是有福氣的。你知道嗎?那獨孤郎君很喜歡你,剛才走之前來同我說,要將你包辦下來。價都沒還,一口氣就拿出了三個月的包銀。你也可安心了!

    我心中一顫。昨夜說的事情,他真的去做了。

    三個月……他買下我三個月……若是他再給多一些,是不是可以買下一年半載?那么比再多一些更多呢?更多更多呢?

    是不是可以買我一生一世,只侍奉他這一個男子?

    那樣,是不是就叫做婚姻了?

    我覺得心啪地破開了一個洞。我慌忙捂住胸口,想要掩住奔嘯而出的那些不安分的癡心妄想。

    霜娘見我異樣,問:“你怎么了?”

    我雙手捂住臉,竟無法出聲。

    我是愛上他了!他還沒有一個回頭,那萬丈懸崖,我就跳了!

    霜娘兀自喋喋不休:“你大概不曉得,我已打聽過,那獨孤郎君家里是鮮卑的貴族,六鎮(zhèn)暴亂時從武川那里過來的。如今在葛榮部下,聽說在軍中很是驍勇善戰(zhàn),頗得葛榮賞識。因為人長得好又有才能,大家都喚他獨孤郎?此悄樱瑢矸鰮u直上鵬程萬里也未可知呢。你若是攀上了他……”她舉頭看看這屋子,露出虛偽又老練的笑容:“只怕我這小小的春熙樓,也要靠你提攜了!

    我笑不出來,卻還是擠出一絲:“霜阿姊說得太遠了。我怎么敢去想!

    的確太遠了。不光她說的遠,就是我方才想的,也太遠太遠了。一生一世……只怕三個月后,只怕今晨之后,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霜娘見我懨懨無神,起身捂嘴笑著說道:“好了,看你沒什么精神,大約是累了吧?你且休息。他不來,我不會來找你的!

    這一休息,便是兩個月光景。

    頭一個月時,霜娘果然沒有來找過我,衣食供應也一應不缺,比其他的姊姊們還都要好些。她大約算計著,若我能將一個軍中的人物留在枕邊床畔,對她的春熙樓來說也是大好事一樁。這亂世里,誰不想多幾分保護?

    到了第二個月,她來過幾次,回回都念叨著,不知著獨孤郎君還會不會來了。

    我的心也一天天涼了。他說他還會來,可是卻再沒來過。

    那萬丈懸崖我已縱身跳下,不知何時才會觸底;蛘叻凵硭楣牵蛘呷胨麘阎,總該有個結(jié)局。

    可杳無音信。

    男子的承諾果不可信么?他隨口一說,我便虔誠接過來按進骨血里,從此只能靠那個承諾活著了。

    再有一個月……一個月之后,我當若何呢?

    這天天色尚早,樓下的秋苓阿姊來找我說話。

    我曾服侍過她幾個月,她是那些姊姊中間性情最溫柔的一個,從沒有打罵過我。因此在這里,我是從心里敬愛著她的。她也是漢人,是被留在了江北的那些可憐庶族的后裔。

    秋苓阿姊面帶喜色,來了之后同我寒暄幾句,隨即問道:“我聽說你第一夜之后就被獨孤郎君包辦了?”

    他只來了一次,已坊間留名。

    秋苓阿姊呵呵笑著,說:“那晚我看見他抱著你進屋的。一對璧人情意綿綿的,看著都讓人羨慕?墒呛髞碓趺淳蜎]來了呢?”

    被問到煩惱事,我有些尷尬,半低著頭絞著手中的帕子說:“我哪里曉得他的心思?”

    秋苓阿姊不過是隨口問問我的事情,然后就進入她的正題:“我是來同你告別的。我明日便要離開這里了。”

    離開春熙樓,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愿意為她贖身;ù髢r錢為她贖回那薄薄一紙賣身契,幫她斬斷不堪的前塵,也從此買斷她今后的人生。

    可也不要癡心妄想別的,那賣身契還在,只是到了別人手上。

    我們這一生,被人買來賣去,同那豬狗牛羊也沒什么不同,都算不得人的。

    可見她如此歡喜,我也生硬擠出一個笑來:“那便太好了。阿姊總算是熬出頭了。”

    秋苓阿姊做作地嘆了口氣,說:“那人家中有三房妻妾,進去了還不知以后怎樣呢!

    還能怎樣?從這春熙樓出去,在一個不管什么人家求得一個妾位,已算功德圓滿了。從此也是一心只侍奉一個男人,不用再做迎來送往的勾當。

    我說:“阿姊寬心吧。既肯花錢贖你,對你還是有情的。”

    “情?”秋苓阿姊揚起臉,不知在看些什么,眼下卻泛起一陣晶亮的光,“情與我們實在是奢侈。想都不要想的。不過是借著還有年輕的臉和身體,努力求一個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莫像那些終老、病死于此的姐妹,草席一卷,一輛牛車拖到亂葬崗隨意丟棄。

    她對我說:“墨離,你可知么?我從前也像你這般,有一個郎君一買就是三年。我癡心愛他,可是他三年沒到就離開定州去長安了,霜娘便連那交了三年的銀子都不算了!

    我心一顫。

    “墨離,于他們是情,于我們是恨。你記好了!

    她翩然離去。我目瞪口呆。

    她究竟是來辭行,還是來刺我?亦或是將她過往的苦痛讓我屏息不該有的綺夢,得一個死心?

    過了這三個月,早日自幻夢中醒來,就當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那么這萬丈懸崖,我會一直往下掉,連為他粉身碎骨的機會都沒有。

    我仿佛等著自己將至的大限一般,等著那最后一個月,一天一天地流走。竟是比遇到他之前更絕望。心肺都被掏空,前路又在哪里呢?

    注解:

    公子:魏晉南北朝時一般稱出身高貴的年輕男子為“公子”!吨軙钗挠X本紀》:時有善相者史元華見帝,退謂所親曰:“此【公子】有至貴之相,但恨其壽不足以稱之耳!
正文 第5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隔日聽他們說,外面的形勢又變了。契胡人爾朱榮發(fā)動了河陰之變,在河陰行宮外的祭天儀式上誅殺了皇族和大臣一千三百多人,那些遷到洛陽的漢化鮮卑貴族和出仕朝政的漢家大族幾乎被消滅殆盡,他一手掌握了朝中的實權,之后又在滏口以七千人和葛榮三十萬大軍展開了大戰(zhàn)。

    這一戰(zhàn)注定永載史冊。葛榮狂妄輕敵,兵敗身亡。

    而之于我,不啻于晴天霹靂。

    他是葛榮的部下,葛榮兵敗身亡了,那他呢?

    難怪他一直沒來……難道……難道他也死于亂軍之中了嗎?

    我的耳邊想起了秋苓阿姊的話。買她的那個郎君,也是一去不回。

    我……難道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我腦子里一時千頭萬緒,該想的不該想的,有理的荒唐的,緊緊滿滿塞著,左突右闖竟無出路。連哭都不及。

    不,不是不及哭。我于他,什么都不是。此時,連為他哭一場,都還沒有資格。

    正在我肝膽欲裂之際,忽聽到外面一陣喧鬧吵嚷,隱約有女子驚叫之聲。

    一個雛兒慌慌張張推門進來說:“墨離阿姊不好了!爾朱榮的軍隊進了城,來這里搶人呢!樓下已經(jīng)亂成一團,阿姊快想辦法躲起來吧!”

    又是一個晴天霹靂。我急急問:“霜阿姊呢?”

    她年輕清秀的臉上布滿了密密的汗珠,小臉通紅,焦急又害怕:“霜阿姊正在樓下?lián)踔退麄兝碚撃!可那些軍士哪是講理的,只怕霜阿姊也奈何不得!阿姊還是自己快想辦法吧!”說完又提著裙子急急忙忙跑出去敲隔壁姐妹的門。

    爾朱榮……就是害死了獨孤公子的爾朱榮嗎?我心慌意亂。一時間突發(fā)奇想,若是能見到他,伺機殺他,是不是能為獨孤公子報仇?

    不對,我又錯了,我憑什么為他報仇?連個由頭都沒有。我有什么資格!

    這世上,做任何事情,不都講究個名正言順,談論個資格嗎?便是我為他死了,也只落一個不自量力、癡心妄想的笑柄。

    他們會笑,看這妓/子,也配為獨孤郎報仇?

    可是這十萬火急的境況,我該往哪里去躲?

    自戕。

    這便是有資格了。

    我還是完璧之身,獨孤公子為我付了三個月的包辦錢。我怎么能淪落到那些骯臟軍士的手中任人凌/辱?這便是我的資格!

    我起身往妝臺的屜子里取出剪子。

    此時在腦海中又想著獨孤公子的面容。只是那一面,我竟淪陷了三生。

    前世走過三生石,我定是見過他的名字刻在上面的。如愿……如愿……

    那石上刻著“如愿”,否則我何以在見了他之后,在夢中喚起這個名字?

    只是那石上可有我的名字嗎?我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我神思混亂不堪,正舉起剪子要刺向咽喉,房門被人一腳踢開了。

    我顧不得看來人是誰,只有這最后一刻,趕緊刺下去,好離了這無邊苦海。

    再晚一刻就來不及了!

    “墨離!”

    那磁沉冰涼的聲音。

    我的心猛的一跳,回頭去看,他已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將剪子奪下。

    “公子……”他還活生生的,唇紅齒白,眼神明亮,穿著一身細鱗鎧甲。

    我面色一定潮紅,捂住嘴悲極而喜,竟是哽咽在喉出不了聲。

    他緊抿著嘴唇不說話,側(cè)身打開衣櫥一掃,扯出一件冬日的斗篷一把將我裹住,又扯過一條紗巾,將我頭面遮好,牽起我的手說:“你跟我走!

    我哪能不跟?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拼命跟隨!

    他拉著我邊走邊問:“霜娘的房間在哪里?”

    “東邊的盡頭……公子要做什么?”

    他不說話,拉著我往那里疾步而去,推門進了房間翻箱倒柜一通找,最后在一堆疊好的紙中找到一張,往懷中一揣,又回來將我一把抱起,說:“下面很亂,你閉上眼睛別看!

    我抱著他的脖子,癡癡看著他。生死危難關頭,他從天而降,灼灼耀眼。

    “閉上眼睛!彼统林曇粲终f了一遍。

    我連忙閉上眼,將臉埋在他的肩頭。

    覺得他飛快往樓下去,耳邊的慘叫聲哭喊聲越來越響,如地獄一般。

    我的心跳得很快,偷偷睜開眼睛來看。只一眼,已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那些昔日里嬌艷如花明眸善睞的阿姊們被粗魯?shù)拿婺靠稍鞯能娛炕虮е驂褐,一個個披發(fā)赥足衣衫盡褪,哭喊掙扎。

    我心驚膽顫,慌亂間四下張望,見到霜娘也是如此景況,被一個頭目樣的軍士壓在一張梨木紅漆八仙桌上,摧殘。她見到我,勉力抬了一下手,嘴角竟逸出一絲笑來。她手指甲上染著的鳳仙花汁此刻在燈火下竟閃著奇異的一點光澤。

    閃了我的眼。

    還有手中未得到姑娘的軍士,紛紛往樓上跑去,上面一陣陣吆喝,尖叫,求饒,哭泣。

    我不忍看,撇過臉去重新埋回獨孤公子的肩頭,任由他帶著我往外飛奔。

    便是低賤如妓/女,做的也是你情我愿的買賣。怎經(jīng)得如此摧殘!還好秋苓阿姊走了,還好她走了!

    走到門口,門外還有一隊士兵,為首那個見他出來,伸手攔下他:“獨孤將軍,你這是……”

    “讓開!”他面上怒氣沉沉,緊抿著嘴唇。

    我只緊緊撇著頭不敢去看。

    那人說:“這里女人本就不夠,獨孤將軍還要自己帶走一個,不太好吧。再說今晚這里都是我的人,獨孤將軍改日吧。”

    他將我放下,掩藏在身后,一言不發(fā)看著面前攔住去路的人。他有一雙銅鈴大的眼睛,和寬闊的額頭。一眼看去有些怪異,望而生畏。

    “喲,獨孤將軍這是怎么了?”那人一笑。

    只聽得鏘地一聲,我抬頭一看,獨孤公子劍已出鞘,依舊是那句話:“讓開!”

    那人不為所動,亦寸步不讓,伸手要來揭我的面紗,口中說:“剛才見你急吼吼進去就覺得不尋常。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子連獨孤郎都無法自持!”

    他揮劍擋住,將我藏到身后,冷冷說道:“爾朱兆,你縱軍在此行兇已是無道,不要逼我!

    爾朱兆頗不以為然:“一群娼/婦而已,做的本就是取悅男人的生意,大不了完事之后我多扔些銀錢在這里,便是正經(jīng)買賣,不算無道了吧!,”他話鋒一轉(zhuǎn),“你手里這個也要留下!我可不光為你付錢!”

    他根本不懼獨孤公子的劍鋒,伸手便來抓我。

    獨孤公子緊抓住我的手腕,劍花一閃,爾朱兆慌忙向后一退,胸口的鎧甲已被鋒利的劍刃劃開一道口子。

    他一下子怒氣沖天,嘩的也拔出劍來。

    錚的一聲,兩劍相碰,在黑夜中迸出幾星火花。

    爾朱兆罵道:“獨孤信,你瘋啦?!瞧你那點出息,要為了一個娼/婦和我為敵嗎?”

    他緊抿著嘴唇不言語,手中也并未松懈。

    夠了,便是只為我做到這樣,也已經(jīng)夠了!我又有什么可以回報他特意來救我于水火的恩情?對面那么多人全副武裝,而他孤身一人,帶著我,要如何全身而退?為了我和面前這人起了齟齬,他以后在軍中又當如何自處?

    我奮不顧身跳下這萬丈懸崖,原也是做好準備為他粉身碎骨的。

    秋苓阿姊說,于他們是情,于我們卻是恨。

    不不,這話是不對的。哪怕于他是無情無心,于我,也是清清白白明明朗朗的一個情字而已!

    ——這一字,婉轉(zhuǎn)旖旎,誤盡蒼生。

    而我,終于得見它醉人的風骨。足夠了。

    對面軍士一字散開,都提劍在手。爾朱連見他進退都已無路,得意地步步逼近:“獨孤信,將你手中的女子給我。今夜的事我當沒發(fā)生過。否則,只怕你今天沒那么容易過去!”

    他依舊持劍而立,不退讓,不做聲,手卻暗下將我的手腕抓得更緊。

    我看了一眼他的側(cè)臉。夜風將他的頭發(fā)吹得有些亂,有幾縷散落下來,被風貼在腮邊。他那樣持劍靜默著,如霜如雪,如詩如畫。

    這世間竟有這樣的男子。

    這樣的男子,竟為了我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

    他驚得回頭看我。

    我卻已不忍看他了!

    我側(cè)身從他身后走出,對爾朱兆說:“我跟你們走!

    “墨離!”他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爾朱兆明顯舒了一口氣,露出愜意的表情,眼中也閃出得意的光。

    他原并沒有把握。不知獨孤公子會堅持到何種程度。

    我忍不住,回頭去看他,他閃爍的眼睛如蒙上一層紗般失去了光澤。

    “公子……如愿……”我喚他的名字,心里是歡喜的,我說:“你不要再來了!

    他眼中一動。

    我心中一陣松快。他還記得那天的話。他還記得他說會再來。

    然而確確實實,不必再來了。

    世間癡情女子但凡愛上一個男人,所求的,不過是他會再來,再來,然后永不再走。他再來是容易的,然而能不能留住他,全憑造化。

    我又一次掙開他的手。

    爾朱兆伸手抓過我。

    而他們的劍依然沒有放下。

    獨孤公子用一種受傷的眼神看著我,沒有退讓,也沒有放下手中的劍。

    他又豈會不懂?

    他不放,爾朱兆亦不敢放。

    夜風中,眾目睽睽之下,逐漸煩躁不耐,說:“她已在我手中,獨孤將軍是不甘心么?那么,明早我便將她送到你帳下如何?”

    他自覺已是讓步,但這話一出,兩劍之間竟又是一陣火花。獨孤公子向前逼近了一步!

    爾朱兆勃然大怒,破口大罵道:“獨孤信!你有完沒完!還真要為個娼/妓和我拼命么?難道她是你親妹子不成?”

    我心焦如焚。眼看爾朱兆耐心耗盡,獨孤公子孤身一人,場面就要失控。

    這時一陣雜亂焦急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似是又一隊人馬過來了。

    我連忙回頭看去,卻見領頭的是宇文泰。在黑夜里,他目中的光如鷹般銳利。

    到了近前,他勒住馬,掃視了一下眼前的情形,笑著說:“喲,怎么還打起來了?”

    爾朱兆說:“宇文四郎,你來得正好。獨孤信要為個娼/妓和我拼命呢!趕緊把他帶走,別壞了我的好事!”

    獨孤公子看也不看宇文泰,只盯著被爾朱兆牢牢抓在手中的我。

    宇文泰看看我,雖有紗遮面,他也應該看出來了。他面有異色,哎呀一聲,抬頭看看面前高懸在上的春熙樓的匾額,自言自語說:“怎么竟玩兒出事來了?”他垂首沉吟,似是在想什么,然后他抬起頭看著獨孤公子說:“期彌頭,帶她走吧。阿奴 給你頂著。”

    “宇文泰!”爾朱兆怒罵,“你們都瘋了嗎?你是來砸場子的?!”

    宇文泰坐在馬上,勒了勒手中的韁繩,好以整暇地挑著嘴角笑看著氣急敗壞的爾朱兆:“這是我阿干②獨孤信的女人。趕緊還給他吧!

    爾朱兆啐了一聲:“呸!這里面的女人,還有誰是誰的么?難道他還三媒六聘了?我偏不還!”

    宇文泰伸手拔出劍來,又笑:“那好啊,搶女人本也是我們鮮卑人的風俗。那就來打一場,贏的人才帶這女子走。這總公平吧?”

    爾朱兆見此情形,宇文泰那邊的人幾倍于他,何況春熙樓里面那些顛鸞倒鳳已無力戰(zhàn)斗,只能恨恨將我往對面一推:“便宜你!”

    我被他一推,一身撲在獨孤公子身上。他一手接住,這才收起了劍。

    只見宇文泰神色有些復雜,朝他點點頭。他拉著我跨上馬,一路去了。

    聽到身后宇文泰仍然笑嘻嘻對爾朱兆說:“哎呀,還真生氣了,一個女人而已嘛!走,阿奴陪你別處玩兒去。”

    我不禁回頭去看他。這人舉重若輕,卻不像他嬉皮笑臉的樣子。

    注解:

    ①阿奴:南北朝時稱弟弟為“阿奴”!妒勒f新語》:謝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謝以醇酒罰之,乃至過醉而尤未已。太傅時年七八歲著青布绔,在兄膝邊坐,諫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

    ②阿干:鮮卑人稱哥哥為“阿干”!端螘鹿葴唫鳌罚汉髲@追思渾,作《阿干之歌》。鮮卑呼兄為“阿干”。廆子孫竊號,以此歌為輦后大曲。
正文 第6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獨孤公子一路縱馬到了城外一處僻靜方才停下,將我抱下馬來。我環(huán)顧四周,前面是一條河,身后是一處孤崖。

    孤崖。我隱隱覺得是冥冥中的指引。那懸崖我奮不顧身跳下,現(xiàn)在總算落地,有他在側(cè)。

    四下不見一星燈火。只有一輪明月和滿天星子,秋夜天際里的燦爛長河。

    他在一旁枯樹上拴好馬匹,對我說:“今晚城中亂,只能在這里湊合一夜了!

    我點點頭。四下無人,天地蒼茫,仿佛只剩下我們兩個。

    他找來一些枯枝,在河岸邊燃起一個火堆,將自己的斗篷脫下鋪在地上,喚我:“天冷,來這里坐吧。”

    我一言不發(fā),順從地挨著他在厚實的斗篷上坐下。樹枝在紅艷艷的火苗中發(fā)出噼啪的響聲,便是四周唯一的聲音。

    靜坐了半晌,他說:“葛榮死了,我被俘,已投了爾朱榮了。”他望著那騰騰躥起的火苗,映在他的眸子里,晶晶閃光。

    “嗯!蔽覒艘宦。我哪管這些,只要他活著,就是最令我歡喜的消息。

    女人都是沒有立場的。女人惟一的立場,就是男人。

    愛了他,便為他哭為他惱,為他喜為他笑,為他茍活,為他赴死,都是辭不得也不想辭的事。

    而男人,有君,有臣,有兄弟,有道義,有氣節(jié),他或生或死,都和女子無關,也不容女子置喙。

    細想來,這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公平。

    然而世間所有女子,無不為這樣的男子悲喜無定,他生,便隨他,他死,也隨他。

    一生精力,都只為了一個不會將心思全然付在她身上的男人。

    想到這里,我方才還雀躍的的心又輕輕墜了下去。

    他未察覺我心中波瀾,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薄薄一張紙,是他特意去霜娘房里翻出來的。我打開。

    淚就止不住了。

    這是我的賣身契。白紙黑字,寫著我的歸屬,寫著我的命運。在他的手里了。

    我望向他:從此他便是我的主人,便是我的命運了嗎?

    他又伸手拿了過去,看也不看,手一揮,那頁薄紙輕飄飄飛進了火堆。上升的熱氣將它蒸騰得往上飄了一尺,著起火來,那輕盈的火團又輕輕落進了火堆里。

    “公子……”我渾身竟止不住地發(fā)抖。

    他看著那火漸漸吞噬著賣身契,紅紅火光映著他白皙無瑕的臉:“從此以后,你自由了!

    呵,我?guī)啄陙砜嗫嗤氲倪@句話,竟從他口中說出了!

    我渾身止不住一顫,站起來向河中跑去,不顧一切撲進冰冷的河水里。

    是的,我自由了。我不再是春熙樓的妓/子!我是一個正常的女子!我是洛陽鄒氏家的清白女兒。

    我要將身上那些春熙樓里帶出來的脂粉都洗掉,將這幾年來的輾轉(zhuǎn)與不堪都洗掉!將身上沾染的這些惡,這些塵,這些丑陋統(tǒng)統(tǒng)都洗干凈!

    我在水中撲騰著,冰冷的河水沾在身上,連刺骨的疼痛都成了滿身的喜悅!

    我將臉埋進水中,將頭發(fā)浸入水中,將整個身體沉沉地拋入水中!

    他追過來踩進水中,一把將我從水中拎起來:“你做什么?!”聲音是驚惶的,吼著。

    我喜極而泣,埋首在他胸前:“公子,我是干凈的……我是干凈的……”

    他伸手將我抱住,緊緊抱在胸前:“你是干凈的。你從來都是干凈的。”

    我伏在他胸口,聽到他的心在胸膛里快速跳著。砰,砰,砰。他的心跳一下,我的身體就跟著抖一下。

    他掬起一捧河水,從我頭頂澆下。冰涼的水流過臉頰,從此洗盡鉛華。

    他用手將我臉上的水一并抹去,借著月光看著我,重重說:“你是干凈的!”

    他長長的睫毛翕動著,耳邊散落下的頭發(fā)隨著夜風輕掃臉頰。他明眸如星,丹唇素齒,在清朗月光下翩翩迎風,芝蘭玉樹。

    他看了我一會兒,抬起手,拇指輕輕撫過我的嘴唇。此情此境,除了看他,我不知如何應對。

    他低下頭,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顫抖著雙唇,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只覺得心似要裂開一般疼痛。

    熊熊篝火邊,衣衫一層層褪去,我同他赤身相對。這月光真好,照在他光潔的皮膚上,那白皙的身體上泛著一層銀色的光,肌肉的線條又隔出一片一片陰影。

    他像一尊雕像,莊嚴整肅。那劍眉鳳目,那高鼻薄唇。他吻著我,粗糙溫暖的手撫過我的肌膚。肩膀,后背,前胸,直到小腹。他一手攬過我的腰,將我緊緊貼在他身上。

    唇在我的頸間游移,他的身體如此溫暖,比身畔的火更加溫暖,并且柔軟和安全。他呼吸漸漸沉重,在我的耳畔,如一只鼓在悶響。一聲,一聲,震得我心顫。

    ——

    他突然放開我,幾乎是一把甩開,轉(zhuǎn)過身去。

    我不知所措。是我做錯什么?是我不該緊抱著他?是我不該去撫他的臉龐?是我……

    “我不能!彼持樀偷驼f,“你太干凈了,我不能!

    我的心底泛起一陣柔波,過去抱住他的后背呢喃道:“公子……我只愿是公子的……”

    他依舊低著聲音:“你還年幼……我們……也許終不得相伴……”連聲音都在顫抖。

    十四歲小嗎?二十六歲老嗎?

    我明白了,他怕有一日死在沙場,而我又沒有名分。不得善終。

    他這一身的重擔,一身的桀驁,一身的崢嶸鐵骨!

    他這顆溫柔的,慈悲的,左顧右盼的心!

    但是怕什么?他若死了,我便隨他一起!這便是相伴!這便是善終!

    我將臉貼上他的背,輕輕說:“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我心則夷。”

    他聽了,身子輕輕一顫,慢慢回轉(zhuǎn)過身看我。

    我看不見自己是以什么樣的表情在凝視著他。可是在這一刻,我想,這個男子,將來有一日,我必要帶著他此刻的情意去輪回三生,不,六生,九生,千生萬生,都要帶著他的情意,不容有一刻遺失。我要去三生石畔,在如愿旁邊刻上我的名字。

    我從不知道一個女子從心愛的男子那里得了愛憐會是怎樣的歡欣,心里又會生出怎樣的決絕。便是為了這個男子,天崩地裂,江河逆轉(zhuǎn),也無悔改。

    此刻我都懂了。

    他又一次抱緊了我。表情是那么悲切,仿佛是去赴一場必死的約。

    誰說不是呢?在這夜,于我于他,都用盡了心力。哪管明日月色天光。這萬丈紅塵,我們算是攜手同赴了。

    他輕吻著我,吻著我的身體。他輕輕進入,盡管他如此憐惜,我卻還是疼得流下淚來。他將我臉上的淚珠吻去,一下一下,將他的印記烙進我的身體里。

    我流著淚,在最后那一刻,我睜開眼,看著滿天撒落的繁星,覺得所有的星同時發(fā)出耀眼刺目的光——

    “如愿……”

    漫天星辰墜落了,天空墜落了,連這山河也變色了!

    我這只飛蛾,如這世間一眾癡情女子一般,一心撲在這熊熊火焰上,從韶華到白發(fā),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蛏蛩,都只為他。

    為心愛的男子用盡一生,這便是一個平凡女子的幸福呀!

    我將他緊緊抱住,飛蛾撲火般,只覺得死而無憾。

    他緊抱著我躺下,將我的斗篷覆上,輕聲問:“冷不冷?”

    我在他懷中搖頭。

    哪里會冷。有這樣炙熱的一團情愛在懷中,哪里會冷。

    他說:“從此你要跟著我顛沛流離了。也許今日在定州,明日就要趕到洛陽,或隴西,或更遠的地方!

    我笑:“去哪里都不要緊。只要在公子身邊!

    他嘆口氣:“這條路真的好走么?”

    “公子為何這樣說?”我又問:“公子為什么來救我?”

    他在月色下看著我,眼睛如星般明亮,說:“我見過你的。早就見過你!
正文 第7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見過我?”我笑起來,只以為他在逗我,“怎么會?我幼時在建康,后來到了定州就一直在春熙樓沒出去過。公子怎么會見過我?”

    他也笑,抬手輕輕撥開我額角的頭發(fā),答道:“我在夢里見過你。”

    “夢里?”我訝然,也不信。平白無故的,怎么會在夢里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他微笑著,說:“我十二歲時夢見一個嬰孩出世。之后,她就在我的夢里一天天成長。你小時候喜歡穿紅色的衣裙,家里有一只黃白相間的貓,我夢到你抱著那只貓跑到我面前,喚我,如愿,如愿。常夢到你,兩三天就一回,有時天天夢到。我夢到過你在一條河邊被人帶走。”說到這里他漸漸斂容,一臉的悲傷,“那時你哭著喊我,如愿,如愿。我卻追不上!

    他像在說一個故事,而我已淚流滿面。

    這是真的嗎?他說的樁樁件件,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是真的嗎?所以那夜在春熙樓他問得那樣細致?他也不信吧?

    他果然是我的造化嗎?那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邊,果然是我嗎?

    他忽然附在我耳邊,神秘地說:“我還夢見你初次來天葵,半夜里坐在床上哭。見到我還是哭,口中不停地說,如愿,我要死啦!”

    那是剛剛半年之前的事情!如此羞于啟齒的事,怎么盡被他在夢里見到了!我羞赧得無地自容,推開他撇開臉去,恨不得立刻在他眼前消失,只覺得臉頰火燒一般。

    他哈哈笑起來,將我攬入懷中不停揉我的頭發(fā)。

    我抬頭嗔道:“你是哄我的!”

    他說:“怎么是哄你?難道你在夢里喚我的名字也是哄我的嗎?”

    “那你夢到我日日盼著你,又日日落空嗎?”我任性地追問。

    他聽了,松開我躺了下去,沉默不語。

    四周一片安靜,連秋蟲都不叫了。只有身畔的篝火中燃著的樹枝發(fā)出噼啪的聲音。

    哎呀,我想,我說錯話了。彼時他正戰(zhàn)于滏口,無暇分身。

    我將身體貼緊他,輕輕喚了一聲:“公子……”

    他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我不敢來見你。怕見了你,什么雄心壯志都沒有了……”

    呵,我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他本不會來,他會一直包辦下去,卻想著再也不來。

    可若有一天他離開定州呢?他去長安,去洛陽,或是回家鄉(xiāng)了呢?我被他丟棄在這里,還是會一直沉淪下去。

    我不敢再往下問了。我怕從他口中說出一個殘忍的真相。眼角瞥見他堆在一旁的鎧甲,想,我一世只求這一個郎君,而他一世卻不光求這一個紅顏。我和他,人生的度量,一定是不一樣的。我不過是他在今夜此時此地一個溫柔夢鄉(xiāng)。他從此不會再被那個夢驚擾,過了今夜,他還是要披掛上陣,戎馬倥傯;蚬Τ擅,或馬革裹尸。

    而我求一世的他。求得到嗎?

    我只求一世的他。是我求的太多,還是他要的太多?

    不公平!我伸手緊緊抱住他。把他給我吧!我對這刻薄的世界再無所求了!

    他嘆了口氣,又翻過身來,看著我說:“可惜我長你太多,早已娶妻等得空的時候,我?guī)慊靥思亦l(xiāng)。給我父母和妻子如羅氏敬個茶,就做個妾好么?”

    我大驚:“不要!”

    “怎么?”他詫異。這大概是他為我想的善終吧?墒俏也灰W隽怂募ф,便要留在武川,同他分隔兩地,這怎么能行?我求的不是人生安樂圓滿,不是我的名字寫進他獨孤氏的族譜,不是像秋苓阿姊那樣求一個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死后的事,我管什么!

    我只愿和他日日相對,管不得明日葬在他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

    我說:“我不要妾位!

    “怎么?你要妻位?那可不行!彼麨殡y地皺眉!叭缌_氏一直侍奉我父母從無過失……”

    錯了,他錯了。他不懂一個決意為愛獻身的女子心中所想。然而我還是感動,他在為我尋一個善終。

    可是這天地無涯,波瀾壯闊,丘壑萬千。這人海茫茫而又荒蕪,遙遙望不到邊際。驀然回首間成千上萬的人已擦身走過再不相見。而我,在那萬千人潮中得了他,便緊緊抓住,直到永遠。

    我要隨著他,去看他所看,聽他所聽,經(jīng)歷他經(jīng)歷的,無奈他無奈的。

    我埋首在他胸前,輕輕說:“我不要名分,只愿隨公子左右,做個侍女!

    “那怎么行呢?”他輕輕一笑,用手指梳著我散落下來的長發(fā),像哄一個孩子,眼里盡是愛憐,“我總會比你先死。若到了那一天,你無名無分無依無靠要怎么辦?”

    我笑:“你死了,我也隨你左右!

    他只當是孩子的頑話,朗聲笑道:“便這么不愿離開我?”

    “不離!”我將手貼在他的胸口上,堅決。心如磐石。

    除非死別,絕不生離。

    他無奈笑道:“這事以后再說吧。”他看著我,說:“我給你改個名字如何?”

    春熙樓帶出來的名字,確實該改。

    他想了想,說:“叫莫離吧!

    “墨離?那不是一樣?”

    他搖頭一笑,抓過我的手去攤平,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一筆一劃寫著,口中慢慢說道:“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我心中一動。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我的手心,仿佛將這八個字刻入了我的心里。好,莫失莫忘,不離不棄。我說:“我對公子如此,公子也要對我如此!

    他將我的手心合攏,放到他的心口,又低頭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說:“不負今日此言!

    次日清晨,天剛發(fā)白。我醒來,見身畔火堆已熄,只有星星點點的余燼還發(fā)著紅光,一閃一閃,似不甘心。

    張眼一看,身邊已無人。我慌張起身,四下張望尋他。

    見他已穿戴整齊,正在枯樹邊整理他的馬鞍。這才安心。

    “公子!蔽覇舅B曇舻偷偷,覺得害羞。

    他轉(zhuǎn)頭看我。

    他一身戎裝站在微微晨曦中,英姿挺拔,驚才風逸。那劍眉星眸,古雕刻畫,我看得有些癡,竟忘了要說什么。

    他走過來,蹲下身將滑落的斗篷給我重新裹好,說:“不冷么?就知道癡看,跟傻子一樣。”

    這才覺得涼。昨夜溫存,身上還未著寸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笑出來,說:“收拾一下吧,我?guī)慊厝ァ!?br />
    我心中歡喜,又有些羞赧,掩在斗篷里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他在一旁見了又笑:“還害羞么?”湊在我耳邊輕輕說:“昨夜已將哪里都看遍了,還遮什么?”說完在我的耳垂上輕輕一咬。

    我渾身一顫,憶起昨夜旖旎春/光,臉又燒起來。

    他不再作弄我,起身繼續(xù)去整理馬鞍。我迅速穿好衣服,到河邊收拾了一下頭面,回來收拾他鋪在地上的斗篷。

    這才發(fā)現(xiàn)淺色的斗篷上一片狼藉,那幾點落紅浸在其中已經(jīng)化成淡紅色,邊緣印開,如同幾朵綻開的春日海棠。

    我連忙將斗篷胡亂卷起抱在胸前,心想難怪霜娘那日在床前沉默良久。只怕是已經(jīng)看破了。我還自以為瞞過了她。想來他也是知道,只是當時哄著我放心。

    他過來要接我手中的斗篷,我緊抱在懷不給他。他奇怪,問:“怎么了?”

    我燒著臉,低著頭輕輕說:“臟了……”

    他一臉了然,強接了過去,迎著朝陽抖開,看到那幾朵海棠,輕輕一笑,說:“我要將這斗篷就這么永遠收著!

    “不要!蔽揖芙^,“洗了吧!

    他將斗篷疊起來塞進馬脖子下掛著的布囊中,說:“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珍貴。”說著一手攬過我,探下頭,又來啄我的唇。

    我飄飄然不能自拔,鼻間都是他的氣息。他是讓人如此容易淪陷的男子,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讓人醉到骨子里。

    我被他抱在懷中,同他是如此近。已不能再近了吧?

    “如愿……”我閉著眼輕輕喚他。他的臂膀,他的胸膛,從此以后,是我惟一的倚靠了。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墜子,紅絲線系著,上面墜著一顆不知是什么果實。深灰色,表面如老樹根般絲絲縷縷,枝枝蔓蔓。他將絲線展開,鄭重其事地拴在我的頸項上,說:“這個今天起就給你了,讓它護著你!

    “這是什么?”我低頭去看,伸手輕輕撥弄著。

    “這是千絲菩提子!彼f,“我家?guī)状欧,我也篤信佛教。這菩提子是我出生時家里從廟里請了,由高僧大德誦經(jīng)加持后又給我親手戴上的。多年來我從未離身,它也一直保我平安順遂!

    “那怎么能給我?”我摸著那菩提子,硬硬的,那表面凸起的枝蔓已被他養(yǎng)得油光。

    “千絲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極珍貴的一種,可以順百事,解千愁!彼麚嶂遗⒃诩缟系拈L發(fā),“這就是我對你的寄愿,愿它助你百事順遂,千愁得解!

    他一字一句說得那么溫柔,像春日里潺潺緩流的溪水淌過河底的卵石,像上好的絲緞滑過光滑的皮膚,像蜂蜜輕輕滴進柔白的牛奶中。

    “唉!彼殖林貒@了口氣,將我抱緊,“莫離,莫離,我已為你癡了。怎么辦?”
正文 第8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他帶著我回到軍中。軍隊在城外扎營,白帳連成一片。遠看似散落一地的白珠。

    也不知昨夜之后,春熙樓怎么樣了

    還去想什么,我已經(jīng)自由了,那里的一切再同我沒有干系!

    他將我用斗篷裹好,細心地為我戴上斗篷連著的帽子。我低著頭和他同騎進去,還是引起一路的騷動。我心生不安,抬頭去看身后的他。他目視前方昂揚前行,面色如秋水般沉靜。

    我安心了。

    他驅(qū)馬到了一處白帳,將我抱下,說:“這片是我的營地,你暫時歇在這里,稍晚些……”

    “期彌頭。”宇文泰的聲音打斷了他。

    我回頭去看,他依舊是昨晚的那副裝扮,黑色的布袍外套著兩襠鎧,腰上掛著一把短劍。他走過來,看看我,笑嘻嘻問獨孤公子:“昨夜去了哪里?”

    獨孤公子回頭見是他,沒有回答他,反問:“昨晚爾朱兆那家伙怎么樣?”

    “沒事!庇钗奶┖V定地說,“開始還嚷嚷著要去天柱大將軍①那里告你的狀。他是天柱的侄子,也不好太得罪了。我便給他到路邊民宅隨便劫了個女子,他已經(jīng)消氣了!

    我心里一顫。讓另一個女子無辜蒙難!我抬頭怒視著宇文泰?伤荒樔魺o其事,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你!唉!”獨孤公子也無奈。

    宇文泰嘿嘿笑了一聲:“能怪我么?還不是為了保全你們?若是他真去天柱那里告你一狀你又當怎樣?”他說著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氣極,轉(zhuǎn)過頭去不看他。

    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對獨孤公子說:“我來找你有要緊事。天柱的特使等你一早上了!

    “有急事?”他側(cè)目。

    “出大事了。”宇文泰壓低聲音說,“元顥打回北邊了,目下攻克了滎城、睢陽,已在睢陽登基稱帝了!

    元顥是魏宗室。當年道武帝拓跋建立了魏,傳到孝文帝拓跋宏,孝文帝在鮮卑人中實行漢化改革,下詔曰:“北人謂土為拓,后為拔。魏之先出于黃帝,以土德王,故為拓拔氏。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魏的國姓便改成了元。前幾個月爾朱榮進洛陽廢了幼主元釗,元顥為求自保投奔南邊梁主去了。如今還沒幾個月,又了殺回來。

    獨孤公子聽了,沉吟半晌,劍眉一豎:“有人助他?”

    “南梁陳慶之,被梁主封了飚勇將軍,帶著七千精兵一起渡江過來的!

    獨孤公子沉默。

    陳慶之我自小便聽祖父提起過。聽說他身體孱弱,連普通的弓都拉不開,也不善騎馬射箭,但是卻有膽略籌謀,又聽說他性簡樸,善棋藝,是一名儒將。

    能讓獨孤公子沉默如此,該是難纏的對手。然而怕什么。我的獨孤公子人中龍鳳,難道有打不勝的仗么?便是敗了又怕什么?我陪著他。

    我抬頭看他,心里生出滋滋喜意。

    我是失了心志了。一朝纏綿,眼里心里,便什么都是他的天下。

    宇文泰又說:“如今黃河邊戰(zhàn)局吃緊,恐怕是要調(diào)你去前方了。”

    我的心一跳。不懼戰(zhàn)事,只怕他把我扔在這里。

    我十四歲,有了一個如玉郎君。這世界于我,這連天戰(zhàn)火于我,都盡瑰麗起來。江山美人,千古不變的風流話題。他這樣的男子,斷崖上扶劍迎風,風起紅袍,江山在望。而我,在他身側(cè)。

    如詩如畫。

    正在癡想間,獨孤公子低頭對我說:“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一下。”說著轉(zhuǎn)身便走,沒有片刻停留。

    竟令我心中一空。

    宇文泰看著他走遠,回過頭來,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瞇瞇地說:“墨離……我說他近來魂不守舍不似平常,看來那日我還為他做了件好事!

    我還在氣他,不理。他也不惱,依舊笑著說:“你都不謝我昨晚給你們解圍。期彌頭終于見到夢里的女子,我這個做阿奴的也為他高興!

    我抬頭看著他。他也知道。他們是同鄉(xiāng),自幼的玩伴,結(jié)伴出來闖功名,想是也會說到這些隱秘的心事。

    他也看著我,突然一改嬉笑模樣,輕輕嘆了口氣:“給他做妾?”

    我搖搖頭:“我什么都不要!

    他忽然注意到我頸子上掛著的菩提子,雙眼一瞇:“他連這個都給你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捂住。

    他一愣,然后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有些傷感:“那時我比你現(xiàn)在還小一些,也不甚明白他的想法……他成親的時候悶悶不樂,也從不跟我們提起他的妻子!

    “她……”我本想問關于他妻子的事情?稍挼阶爝叄是沒問出口。

    我不該在意這些。那是他的妻子,成婚十年,日日相伴也有數(shù)年光陰。他對她,一定還是有感情的吧?

    我生得太晚,很多事我無法改變,甚至連叫屈的資格都沒有。

    見我欲言又止,宇文泰又一笑,說:“你這樣跟著他也沒什么不好!闭f到這里他看看四周,又輕聲說:“他不在的時候別隨便出來走動。這里……不都是自己人。那個爾朱兆你要小心,他粗俗得很,跟期彌頭又一直不對付!

    亂世里玩的都是豪強互相吞并的游戲。這里的士兵雖穿著一樣的戰(zhàn)甲,卻都各有主人,互不相讓。這個道理我懂。

    我點點頭。

    他的帳子里很整潔,一如他修得干凈整齊的指甲。我打開他的衣箱,將他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拿出來,將那斗篷疊好放在最下面。

    將衣服放回的時候,我見到那晚他第一次來春熙樓的時候穿的那件絳紅色的窄袖袍子,想起宇文泰說的話,心里起了一個念頭。

    他一整天未回,我一整天在他的帳篷里改那件袍子。等他帶著一身夜露回來的時候,那絳紅色的袍子已經(jīng)合身地穿在我身上了。

    他進來,見了我一愣,展開我的手臂詫異地說:“這是何人?怎么未經(jīng)傳喚在我?guī)ぶ??br />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笑著說:“我跟著公子在這里多有不便,所以……以后就改穿男裝可以么?”

    他明白過來,捏著我的下巴哈哈一笑:“真是個俏郎君。一身夠么?你去那箱子里挑,有喜歡的盡管改了自己穿!

    得到他的肯定,我歡喜地湊到他身上,雙手攀住他的脖子,軟軟地說:“那公子去哪里都不要把我一人丟下!

    他沒有回答,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看著我,見我只拿帶子束了頭發(fā),便伸手取下自己頭上的白玉發(fā)簪,橫插入我的髻中:“這個也給你了。”他掰著我的臉左看右看,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板起臉搖搖頭:“不妥,這樣更不妥!

    “怎么?”

    他板著臉孔說:“若有一個相貌如此俊俏的小廝整日整夜在我?guī)ぶ谐鋈,別人會以為我有龍陽之好!

    嚇,又被他戲弄了!我一跺腳離了他身上。

    他忽然伸手托著我的腋下伸直了手臂將我舉起,一直雙腳高高離地,在我嚇得發(fā)出驚呼的時候,他仰臉看著我,認真地說:“莫離,我?guī)闳ケ敝欣沙呛貌缓??br />
    啊,他允我了。我心中無比歡喜,低頭去啄他紅艷艷的唇,也認真地說:“好。”

    這夜他心事重重輾轉(zhuǎn)反側(cè),斜靠在床頭,撫開我散亂一臉的頭發(fā),說:“前路盡是荊棘,竟要你和我一起承受!

    可是坦途也罷,荊棘也罷,只要能日夜同他在一起,便正是我所求。

    我撫著他結(jié)實的手臂:“盡是荊棘才要一起承受。怎能讓公子一人鮮血淋漓?”

    他嘆了口氣,將我的頭按進他懷中,聲音又低又沉:“我已奔波多年了。我生在云中,幼時全家隨祖父遷到武川。獨孤氏曾是鮮卑人中顯赫的貴族,歷代與拓跋氏聯(lián)姻?晌覀冞@些軍功家族因為長期居于塞北,逐漸被那些南遷入關之后漢化的鮮卑貴族排擠。本來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二十一歲時六鎮(zhèn)起義,義軍圍攻武川懷朔,打破了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懷朔的賀拔度拔拉了一個隊伍抵抗胡琛的義軍,我便也加入了。后來我們殺了胡琛的大將衛(wèi)可孤,本可再進一步。但不久之后賀拔度拔戰(zhàn)死,我只得避地中山,后來流徙到了定州。過了兩三年,鮮于修禮死了,黑獺便也到了定州!

    原來我被帶到定州的那年,他也來了。我們一個從北,一個從南,都奔波千里,竟是為了數(shù)年后在這里赴一場約會。原來冥冥中我千里迢迢來到定州,只是為了來見他。

    他又緩緩說:“我投奔葛榮原是為了避禍。這里的漢人很恨鮮卑人,為了活下去,我和黑獺只能投了葛榮。他雖無逐鹿天下的大志,但畢竟當日曾是我和黑獺的救命稻草。他死了,我很難過。”

    我隱約看到這個男人的軟弱。在這個亂世里,很多人都有野心,他也有。但他這些年過得這樣艱辛,滿懷壯志一次次落空,也許是有一些累了。

    我伸手將他的頭抱進懷中。

    “如愿……”我輕輕說,“你別難過。終有一天,日月星辰都為你運轉(zhuǎn),山川河流都為你變色,你的身后會陳列百萬雄師,旌旗獵獵,他們都會呼喊你的名字。你會成就大功業(yè),生前站在這個時代的頂端俯瞰山河,身后名字刻入史冊千古流傳……到那個時候,你才可以笑著緬懷現(xiàn)在和過去經(jīng)歷的艱辛。”

    他抬起頭看我:“我會嗎?”他的目光熱切又困惑,表情孤單而彷徨,像一只急待撫慰的小獸。

    “你會的。你會的!蔽冶Ьo他。

    黃河滔滔長江滾滾,不知卷走了多少壯士的夢想和雄心。當年魏武帝作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而總有一些人被上天選中成為時代的驕子,一將功成,光耀史冊。

    “到那個時候,你還會和我站在一起嗎?”

    聽到這句話,我?guī)子飨聹I來。那樣的時候,他還會希望和他站在一起的女人是我嗎?

    我因愛了他,竟軟弱至此。在遇到他之前我有多少年沒有哭過?眼淚都交付給他了。

    “會的!蔽疫煅手,“我會的。”

    我們在床榻間廝纏一夜。他像一只貪婪的野獸,仿佛過了今夜,就沒有明天。**睜開眼看著他,他眼中的光亮溫柔而朦朧。他將唇貼在我耳邊,一聲一聲呼出潮熱的氣息。

    人的身體是如此的溫暖。這秋夜涼意也盡被掩去了。

    注釋:

    ①天柱將軍:即爾朱榮。孝莊帝元子攸以爾朱榮有翊戴之功,拜為柱國大將軍,位在丞相上。又拜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增佐吏。及榮敗后,天柱及柱國將軍官遂廢。天柱大將軍的封號由此消亡。
正文 第9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然而在北中郎城的戰(zhàn)事并不順利。

    陳慶之自從北上,率領著他的七千梁軍一路從滎城、睢陽,到考城、滎陽,皆長驅(qū)直入,勢如破竹。隨后又以三千人攻下數(shù)萬人把守的虎牢關。

    于是元顥大搖大擺入了洛陽。他得意洋洋改元大赦,自以為天下在望。

    這個陳慶之,聽說他和北上的七千梁軍皆穿白袍,從縣至洛陽,前后作戰(zhàn)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皆克,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洛陽城中小兒皆唱:名師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

    爾朱榮連連挫敗,前所未有的失敗不僅令他損兵折將,更是顏面掃地。他怒不可遏,憤怒燃燒了理智,于是傾其能控的所有兵力,號稱百萬,浩浩蕩蕩南下攻打洛陽。誓要洗刷恥辱。

    被陳慶之拒之于北中郎城外。

    他們互相已經(jīng)打了三天,爾朱榮的隊伍被打得很慘,死傷慘重。聽獨孤公子說,爾朱榮如今執(zhí)意要和陳慶之正面對抗,下定了決心拿這百萬人的性命去填他的不甘?砂偃f之師面對七千人竟然束手無策,被打得七零八落。

    爾朱榮大受挫敗,顏面蕩然無存。咬牙切齒不顧一切誓要親手斬殺陳慶之,否則便是一輩子的恥辱。

    可是三天十一戰(zhàn),皆是敗績。

    獨孤公子的臉頰凹了下去,身上總有鮮血、灰塵和焦炭混合起來的嗆人的氣息,昔日明凈的眼中有駭人的血絲。他總是來去匆匆,顧不得和我說上一句話。

    這夜他回來,急匆匆對我說:“我要離開這里去別處,但這次不能帶上你!

    “公子要去哪里?”我急切地拉住他。

    他為難地一皺眉:“現(xiàn)在不能說。我已將你托給黑獺了,他一會兒就來接你。”他伸手撫了撫我的頭發(fā),盡量使自己看上去平靜,柔聲說:“去收拾吧!

    語帶愧疚,似是安慰。

    我拉住他:“公子什么時候回來?”

    你要去哪里?你何時回來?

    這大概是一個女人一生中問得最多的話了吧。我忽然覺得心里冰冰地涼起來。

    他說:“我會回來接你的!

    我害怕了,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鬧別扭。

    他不說歸期,會不會一去不回?

    他不說話,捧著我的臉低頭看了良久,又吻我的唇,似是安慰。他的唇干裂了,冬夜里冰涼。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緊抱著他。鐵甲隔住他的體溫。從身到心皆是冰涼,不禁流下了眼淚。

    他來抓我的手,又吻我,說:“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門口傳來一聲咳嗽。

    一扭頭,宇文泰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帳子門口,一身黑色的袍甲,臉色發(fā)青,眼里盡是血絲,森森地看著我倆,仿佛一頭忍受著饑餓在黑夜中逡巡狩獵的狼。

    也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

    我嚇了一跳。

    看樣子戰(zhàn)事把他逼得也很辛苦。

    獨孤公子見了他,將我松開。

    他說:“你跟他去吧!

    我心里突然間充滿了恐懼。這是我們第一次陣前分離,氣氛太悲壯,我突然間開始害怕我們的前路在分別的這一刻是不是已經(jīng)破碎。

    這個念頭太不吉利,我生生壓下,抬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勉強對著他擠出一個笑:“公子,早些回來……”

    用力抽出還在他手心里握著的手指,扭頭不再看他,抬腳就往外走。

    我走得那么狼狽那么倉惶,以至于剛剛離開他的視線,就腿下一軟,噗通摔倒在地。左邊的小腿硌上了一塊小石頭,生疼。

    原本傷心得又要落淚了,被這一摔,淚生生憋了回去。

    身后的人說:“怎么好好地走路也能摔倒?疼么?”

    我不理他,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盡管膝蓋很疼,還是昂著頭大步往前走

    可是他的營帳在哪里?

    只好停了腳回去看他。

    他在身后啞著聲音笑,戲謔道:“小郎君你往哪兒去?”

    我進退不得,只能站著賭氣一般不說話。他走過來促狹地說:“瞧你,又不是我把你的郎君調(diào)走的!闭f著他扯了扯我的衣袖:“走吧,都給你安排好了!

    在那個小白帳里,他取了一盞油燈進來,放在床頭,輕輕說:“你一切放心,期彌頭他是自己請求去的。他……他有把握!

    我抬頭看著他。他瘦長的臉在昏暗的燭火下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我說:“請你……他的消息,不要瞞我……”在那一刻,有求于人,覺得自己那么卑微。

    他默默點點頭,放下油燈出去了。

    度日如年中,我一天天焦躁。獨孤公子走了兩天之后我才知道,爾朱榮任他為前鋒,扎了筏子強渡黃河,直取洛陽去了。此刻也不知戰(zhàn)況如何。

    也不是常能見到宇文泰。他同那時獨孤公子一樣匆匆來去,等我知道他回來了,尋到他帳子里的時候,他又已經(jīng)走了。

    這夜我睡不著,倔勁上來,非要等到三更半夜,問一問獨孤公子的消息。

    我進去的時候,他溫了一壺酒,正在一個人喝。見到我,多擺一只酒杯,不說別的,只說:“天冷,來一起喝一杯!

    他臉上尋不見那慣常的笑,陰森森的,如一匹受了傷的狼。

    我端起酒杯,囁喏問:“公子他……”

    “還沒有消息!彼驍辔,一口悶掉一杯。

    他一定苦悶,都發(fā)泄在酒里。

    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會哭,孩子會鬧,可男人能怎樣?喝酒,到喝醉了,暈暈乎乎,不省人事,便什么煩惱都拋下了至少可以安穩(wěn)睡一覺。

    都是這世道!

    我也將酒一口干下

    嗆得幾乎要流淚。

    他這才露出笑意,似是樂見我出丑:“不會飲酒?”

    我搖搖頭,只覺得一團火從咽喉一直燒到胃里。嘴里辣辣的,臉上立刻燒起來。

    他見了呵呵一笑:“一下就燒臉了?彀丫票畔掳。”

    我抬手擦掉唇角的酒漬,將手中酒杯放下。

    他抬眼打量我,忽然說:“你穿著他的衣服挺好看!

    銀白色的蜀錦棉袍,里面絮著上好的厚實的棉花,蜀錦的面上金絲繡大朵白蓮,孤潔到骨子里。

    宇文泰又說:“為什么非要跟來?這里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

    我不知怎么喜歡和他別扭,倔勁又上來,說:“公子救的我,我沒別的地方可去。再說,不就是成王敗寇么!”

    “成王敗寇?”他眉毛一挑,眼神一動,似是在體味這四個字。

    末了,他端著酒杯輕薄一笑:“你還是給他做妾吧,讓他送你回武川,別留在這種鬼地方。他妻子性格溫婉,不會薄待你。過兩年再為他生個孩子,你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性格溫婉……宇文泰也認識他的妻子。是了,他們都是相識多年,親如兄弟姊妹。而我只是個突然闖入的外人。

    我沒有勇氣問起獨孤公子的妻,便問:“你的妻兒也在武川嗎?”

    他又輕薄一笑:“我還未娶妻,但有個妾!

    “為什么,是先納妾呢?”我不解。

    少年夫妻最是恩愛,這人也廿三了,為何至今不娶。

    宇文泰笑而不答,又是兩杯下肚,才說:“也許有一天,我突然就會娶妻的!

    這人神神叨叨,我不愿再繼續(xù)問下去。

    他自己悶頭喝了半晌,見我沒聲,抬頭看看我,說:“回去睡吧。有他的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正文 第10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獨孤公子走了十來天了。

    焦灼,煩躁。度日如年。一天天失去耐心卻又毫無辦法。

    直到這天下午,宇文泰忽然回來,掀開小帳的門簾就說:“成了!”

    他臉上掩飾不住的喜色,仿佛一道紅光從心頭竄上來,直躥到臉上,映得臉也紅紅的。

    什么成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見我愣愣的,大聲說:“哈!期彌頭成了!打下洛陽了!”

    我一躍而起。像一只受了驚的螞蚱。

    獨孤公子同賀拔勝帶著三千人夜渡黃河,繞過了陳慶之直取洛陽。其間附近已投元顥的城池聞訊紛紛復叛。他們在城下鏖戰(zhàn)數(shù)日,城破,元顥逃至臨潁。獨孤公子乘勝追了過去,元顥走投無路,在臨潁館舍自縊身亡。

    聽到此,我的一直懸著的心忽地墜到地上,只覺得砰一聲響,砸得胸腔生疼。

    兩腿戰(zhàn)戰(zhàn)發(fā)軟,又坐了下來。

    宇文泰幾步跨到我面前,大笑著說:“莫離,你聽到?jīng)]有?你的郎君贏了!”

    我這才抬起頭。驚喜來得太突然,竟擠不出一絲笑意,只問:“他……沒事嗎?他何時回來?”

    “哈哈!還回這北中郎城做什么!走,阿干帶你去洛陽見他!”他大笑出聲,一掃多日陰霾。

    洛陽,神都洛陽,昔日繁華的帝都,滿城牡丹花開,先祖?zhèn)兪来畹牡胤。祖父魂牽夢繞念念不忘,卻從沒有親眼見過我要去洛陽了。

    我要去洛陽見我的心上人。

    陳列在黃河邊的大軍前一刻還在對陣,攻下洛陽的消息一傳來,頓時偃旗息鼓,雙方作罷。

    元顥已死,陳慶之沒了后方,何必還要苦戰(zhàn)下去。梁主對北伐沒有野心,本是借機收復黃河以北萬里河山的好時機,陳慶之多次上表請求梁主增兵北伐,卻得不到一絲回應。七千人孤軍深入一路轉(zhuǎn)戰(zhàn)本就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只能南撤回梁。

    爾朱榮尤不甘心,親自率著精兵去追。這個人生污點,他誓要洗去。

    其他各營紛紛準備起拔。天氣冷了,苦戰(zhàn)多日的軍士們都急著回家。

    回去見父母,見妻兒,見情人。

    同我懷著一樣的心情。

    天空中彤云密布,似是雨雪將至。

    我穿戴好衣服,騎著馬跟著宇文泰的隊伍迤邐往洛陽而去。

    走了不到半日,繞到黃河邊上。

    翻過一個山丘,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山坡下,黃河岸邊,一眼望不到頭,密密麻麻,陳列著戰(zhàn)死的尸體!

    那些身染血色的,僵硬的,冰冷的身體,曾經(jīng)也是一個個,帶著期望和夢想,要茍活于亂世的生靈!

    一隊一隊留下來清理尸體的士兵,面色麻木,不論敵我,兩人抬一個,扔進黃河里。動作那么自然,仿佛那本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該有的歸宿。

    那些已經(jīng)冷卻僵硬的尸體在空中劃過一條僵硬的弧線,直直掉進滾滾黃河,一個水花都沒有,便再也不見了。

    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我只覺得身體僵硬無法動彈,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一堆一堆的身體中的一個。我驚慌地回過頭,見到宇文泰大聲對我說著什么,大概是河水的轟鳴聲太響了吧,只見他兩片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我竟什么都聽不見。

    耳邊嗡嗡亂響,眼中一片血紅。我抬頭看天,那原本昏黃的天空怎的也染成了紅色?北風獵獵吹過,曠野上回蕩著一絲一絲嗚嗚的聲音。

    如挽歌。

    我一陣眩暈,頭重腳輕地摔下馬來。

    掉在死人堆里,伏在那些僵硬冰冷的身體上。立刻嗅到一種腐臭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又絕望的氣味。

    我低頭去看身旁那人。他伏在地上,后心上插著一支矛,身下的血浸染出來,把周圍的土染成一片暗色。頭歪在一邊,張嘴,瞪眼。

    看著我。

    我害怕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向后躲去,又觸到一人,斷了一臂,斷口露著翻卷的肌肉和白骨。仰面朝天,似在大喊。只是已經(jīng)再也發(fā)不出聲了。

    不久前還是個會說會笑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堆不知名的血肉。

    我慌亂地爬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驚起附近幾只食腐的烏鴉。片刻又聚攏來,埋首在死人堆里。

    四下望去,盡是這樣的殘肢斷臂,盡是這樣枉死的生命。

    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很不幸,可是至少,我還活著。我還能在這滾滾黃河邊,為這些殉葬于時代的生靈,哭泣。

    七千人對百萬大軍。我知道這場戰(zhàn)役將永存史冊,我知道,爾朱榮,陳慶之,都將永存史冊?墒钦l來安慰散落在這里的,這些一眼望不到邊的哀泣的靈魂?!

    獨孤公子在洛陽,也將青史留名了。

    但是他的腳下,又有多少不甘瞑目的白骨?!

    天上飄下雪來。大片大片,突如其來。如柳絮,如碎玉。蒼白的,要匆匆掩蓋這慘烈的大地。天地混沌了。

    宇文泰下馬追過來,拉著我說:“走吧,別看了!

    一只手輕輕扶在我的腳上。我嚇得往后一退。

    低頭一看,是一個年輕的士兵。十五六模樣,白衣袍,應是陳慶之的士兵。痛苦地**著。

    他還沒有死。肚子被刀劍切開,鮮血流了一地。只怕命在須臾。

    那紅紅白白的一堆堆在腳邊。我強忍住惡心的反胃感。

    宇文泰伸手一把遮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冰涼,帶著一股森森寒氣,一直從頭頂,涼到腳底。

    地上那士兵聲音微弱,氣若游絲:“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推開宇文泰的手,在他身邊蹲下來。

    他的眼神灰蒙蒙的,看著我,說:“我年后要娶妻了……我不想死……”

    說著,他費力抬起一只手。那手上沾染著還未凝固的血,似是力氣耗盡,連顫抖都是微弱的。

    我一把抓住,雙手合在掌心,說:“你不會死!

    我在騙他,表情一定虛偽難看,假得他根本不信。他張著嘴,使勁說:“我……想回建康……”

    我是有多久沒聽人提到“建康”這個詞了。淚水霎時洶涌。

    他抬眼望著鉛灰色的天空,一滴清亮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在那沾滿塵土和血污的臉上劃開一道清晰的痕跡。滴落在染血的地上,很快消失不見。

    那只手軟軟重重像一條死爛的蛇癱在我手中。像他一樣,再也不動了。

    我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這個少年,將他未過門的妻子留在錦繡繁華的建康,自己跟著陳慶之北上,經(jīng)歷了四十多場戰(zhàn)斗,攻下三十多座城池,也許沾沾自喜,自以為已為他們掙得一個好前程。

    卻在南歸前的最后一天,死在了黃河北岸。

    宇文泰站在我身后,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聲調(diào)低沉地說:“成王敗寇。”

    我猛的回頭!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繞道黃河邊上!他故意要我看這生死場的慘狀!他在嘲笑我當日說的那四個字!

    成王敗寇。

    我有什么資格恨他?是我自己太幼稚,把如此慘烈的景況說得那樣輕佻。

    可我還是恨他。我松開那士兵的手,撲到他身上去打他。

    他站著,雙手背在身后,任我一拳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只拿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看著我。巋然不動,如石像。

    然后他說:“所以不能把女人帶到戰(zhàn)場上!

    我驟然停下。他轉(zhuǎn)身離去,上馬,居高臨下冷冷睥睨:“走吧,你的郎君還在洛陽等你!

    雪越下越大。這一年的初雪,狂風卷著雪片呼嘯而下,打在臉上如石子砸中般疼。我緊裹著斗篷,騎在馬上費力地向洛陽而去,回首時,霧氣濃重,遠處那片曠野已被隱在一片茫茫白色中。
正文 第11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東漢末年董卓焚毀洛陽挾帝后遷都長安。三分歸晉之后定都洛陽,重修宮殿街道,洛陽又逐漸繁盛。到了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又在晉之上拓建坊市,遂有今日風貌。

    我們經(jīng)洛水旁的宣陽門入城,入城的時候依然大雪紛飛。眼前是寬闊得直上天際的銅駝街,道路兩邊分布著宗廟、社稷、太尉府、司徒府等高級官署,以及富麗堂皇的廟宇,此刻都在風雪掩映下影影綽綽。

    車馬沿著銅駝街又走了十多里,便見到前方,道路正中,那靜臥于風雪天地之間的宮城。

    此時已近黃昏,風大雪急,長街上除了這一隊車馬之外再無旁人?墒巧砗蟪菈ι嫌L獵獵的旌旗,腳下這平整寬闊的道路,路邊一幢幢丹楹刻桷的殿堂樓閣,前方那崢嶸軒峻金碧輝煌的宮殿,這與漢時的洛陽又有什么不同?

    更大,更精致,更輝煌。

    我想起建康城里關于舊都的傳言,想起整日搖頭嘆氣的祖父。

    他們都以為南渡的漢人將一切詩書禮儀都帶走了,大江之北盡為夷狄。他們?nèi)杖諡槁尻枩S于胡人之手而扼腕嘆息卻又無心力北上征伐可他們絕想不到,衣冠人物,恢弘氣象,還是在洛陽。

    這時前方兩個士兵騎著馬從風雪中走來,直到跟前,問:“可是宇文將軍?”

    他勒馬止行,道了聲是。

    來人神氣清朗,說:“奉獨孤將軍令在此迎候。下榻宅邸已為將軍準備下。其他人可至兵營安頓。請跟我來!

    宇文泰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中是歡喜的?墒沁@歡喜,因為那個來自建康的小兵,平白多了幾分沉重。

    那日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黏黏的,之后干涸,緊緊箍住我手上的皮膚。那感覺時時提醒我,人死不能復生。

    這道理好簡單,小孩子亦知。平日里游戲,學著大人模樣,搖頭晃腦地念念有詞。然而真的看在眼中,卻是不能承受之重。

    他真的死了。

    駐營后我立刻打來水洗手。我使勁搓著雙手,想把這種令我無法呼吸的感覺洗掉。那血色漸漸溶入水中,將水染成淡紅色。淡淡腥味在空氣中散開。

    那種氣味我難以忘懷。

    宇文泰的臉上浮著忠奸莫辨的笑,看著我說:“別胡思亂想了。等一下去沐浴換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他就要來接你了!

    不知為何,自從那天之后,我便怵宇文泰。原就覺得他不甚端正,這下更不喜歡。

    到了華燈初上,我望向窗外。風雪已停,院子小徑兩旁點著的紅紅的燭火,映著地上的白雪,靜謐而溫柔。

    我想,燭光太暗,他來的時候,會不會看不清腳下?

    于是拿了一把剪子走到外面,一個一個,去剪那兩排燭臺上蠟燭的燈芯。

    剪到一半,聽到外面?zhèn)鱽沓翆嵉哪_步聲,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歡欣雀躍。

    他著一身胡服,頭束烏青色小冠,插著黑色橫笈;穿玄色窄袖短上襦和青色大口褲褶,外面罩著袍裳。因褲口太大,便像時下流行的那樣,在膝下束著錦帶。

    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白雪上翩翩而來一個玉樹臨風的妙人。

    “這是在干什么呢?”他笑問。眉宇間有躊躇滿志的喜色。

    也不知這掩不住的喜色,是因為見到了我,還是因為一戰(zhàn)功成。

    我放下剪子,輕輕說:“怕公子看不清路,把燭火剪亮一些!

    “我看看!彼麤]去低頭看路,反而伸手捧著我的臉貼到眼前,“多日不見了,可有想我么?”

    我的心又軟軟化開了。如一樹的海棠被風吹落,悄無聲息地飄入一汪碧綠春水之上。

    “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他輕聲一笑,將我擁入懷中:“下兩句是‘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這首不好!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他搖頭:“司馬長卿負情。也不好。”

    “唉。”我嘆口氣,埋首在他懷中,想同他撒嬌,幽幽說:“要找一首矢志不渝又恩愛到老的詩實在太難了。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他笑出聲,說:“我記得你那次唱的折楊柳歌辭很好聽,再唱一次吧。”

    我清了清嗓子,倚在他身上輕輕唱: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這次,只唱給他一人聽。

    “剛離別幾日,就這么哀怨!彼蹛鄣負崃藫嵛翌^頂扎著的雙丫髻,說:“還未及笄,便懂閨怨。是我不好!庇窒肫,說:“你還有幾個月就及笄了,按說是要由你家女眷為你行禮。不過你孤身在此……就由我親自為你執(zhí)禮可好?”

    “我早已梳過發(fā)髻插過發(fā)簪了!蔽业拖骂^。暗暗的燭光照在雪上,底下掩著的都是呼之欲出又不堪回首的過往。暗暗自卑,我和別家女兒不同。

    第一次插簪,也是為他。

    他說:“那不一樣。我為你執(zhí)禮,這才是真的成年了。從此可以許婚嫁人……”

    說到這里便頓住。

    他覺得這是我們之間看不得更碰不得的結(jié)。只能故作不知,視而不見。

    他已提了幾次,我只拿話搪塞。我選的,只要他。

    可眼下不忍他難過。剛打了勝仗,正是春風得意呢。我抱住他輕輕說:“好,公子為我執(zhí)禮。”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無話,宇文泰忽然在外面笑聲朗朗地說:“怎么不記得‘女兒自言好,故入郎君懷’?”

    臉一下燒透。他站在外面,從那里就開始偷聽。

    獨孤公子哭笑不得,說:“你何時愛聽壁角了?”

    宇文泰大步進來,一臉憋不住的笑:“我偷學你們郎情妾意,以后求娶妻子的時候用!

    獨孤公子啞然失笑。

    宇文泰說:“現(xiàn)在太府、太官令和鴻臚寺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是來通知你,至尊①三天后要進城!

    至尊的皇帝儀仗在三天之后由閶闔門進了洛陽。

    那天大雪已經(jīng)化盡,雖冰寒無比卻艷陽高照。巍峨堂皇的宮殿臥在湛湛藍天之下,飛閣流丹,層臺累榭。那朱甍碧瓦的樓臺高聳入云,金碧輝煌的殿堂釘頭磷磷。

    獨孤公子侍駕去了。我自穿了男裝帶了個小廝出門看熱鬧。

    天子儀仗威武莊嚴,魚貫兩列,宮女,宦官,金吾子,隊伍浩浩蕩蕩,走得緩慢又優(yōu)雅,撐足了氣派,讓忠臣良將和亂臣賊子都知道,這天下是他的,丟了,也能再拿回來。

    從容不迫。方顯出天家氣象。

    天子始終是天子。這天下還是元氏的正統(tǒng)。

    中間是天子輿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孝莊帝,也是最后一次。遠遠看去,他一身玄色天子吉服,上衣下裳,上衣繪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花紋,下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紋;束發(fā)戴冠,冠紐中橫貫玉笄,笄端垂朱紱;在兩耳的位置左右各垂一顆玉珠,即是“充耳”;冠上是黑色天子冕,十二旒朱綠藻,他的臉便隱在那一排玉藻后面,諱莫如深。

    御駕經(jīng)過時,我隨著眾人跪拜在地,額頭點地。卻又悄悄抬起頭來看向皇帝。

    那是個文弱的青年。眉清目秀,可惜臉色蒼白,哪怕是端坐在輿鑾上,也掩不住一身的病態(tài)。

    身旁的小廝察覺到我抬頭,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伸手來按我的頭。

    用力過猛,砰的一下,我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頭上充血,一時頭暈眼花。咬牙想,回去非讓公子打他板子不可!

    小廝也咬牙切齒,極力壓低了聲音都掩不住他的憤怒:“小郎君你瘋了嗎?讓金吾子發(fā)現(xiàn)了捉到御前去問罪!我家將軍非打我板子不可!”

    回到家中不久,宮里就傳來消息,御前論功行賞,獨孤公子任安南將軍,賜爵爰德縣侯。

    二十六歲這年,他封侯了。

    家里的仆從不待人吩咐就眉飛色舞地代他寫家書,快馬送往武川家中報喜。

    在眾人的欣喜雀躍中,我卻感到一種置身事外的寂寞。

    他的富貴于我何干?他青云直上,又與我何干?仆從幕僚指望著借他雞犬升天;家中親人指望著借他封妻蔭子。

    而我呢?我如此冷清,和這樣的熱鬧格格不入。

    可是我指望他什么?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下了一個多么大的賭注。我根本不是他的任何人,他隨便張一張嘴就可以將我的存在抹去。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他的心。

    人心。

    我不知死活地,不顧一切地,狂妄自大地,把自己扔在賭桌上。賭他一顆心。

    贏,便贏一世;輸,也是一世。

    耳畔響起那日宇文泰說的話:給他做妾吧……過兩年再為他生個孩子,你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我輕輕穿過家中的屋子,走廊,后院。眼中所見都是歡喜的笑臉。

    然而我突然想哭了。

    我的心上人啊,他是那樣耀眼華貴,他已開始鴻翔鸞起扶搖直上,天下間會有多少女子想投入他的懷抱,又有多少豪門貴戚想和他攀親帶故。

    而我有什么?

    我又拿什么來愛他?

    如果有一天,他愛上了別的女子,我打回原形,低賤如泥。

    我太卑賤了,一無所有,卑賤得連愛他都沒有底氣。

    注釋:

    ①至尊:至尊:南北朝時期有“皇上”一詞,但是一般不用于直接當面稱呼皇帝。當面稱皇帝為“主上”、“官家”、“大家”、“至尊”!侗饼R書.文襄六王傳》:及平陽之役,后主自御之,……諸軍敗,延宗獨全軍。后主將奔晉陽,延宗言:“【大家】但在營莫動,以兵馬付臣,臣能破之!钡鄄患{!读簳挻笄騻鳌罚汉罹皣┏牵咦嫠貧w心釋教,每發(fā)誓愿,恒云:“若有眾生應受諸苦,悉衍身代當!睍r大球年甫七歲,聞而驚謂母曰:“【官家】尚爾,兒安敢辭?”《魏書.元愉傳》:至野王,愉語人曰:“雖【主上】慈深,不忍殺我,吾亦何面目見于【至尊】!”
正文 第12章永安二年(公元529年)-夏
    跨過新年,武泰元年過去了,便到了永安二年。

    我們一直在洛陽。

    皇帝年輕,也想有一番作為。他在洛陽勤于政事,消弭冤獄,事必躬親。洛陽城又現(xiàn)出一派繁華景象,仿佛外面的兵馬紛爭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身體里畢竟流著先祖拓跋的血液,不想大好河山落于外戚之手。

    然而外戚擁兵自重。爾朱榮在晉陽掌握著實際的權力。

    還是漢末的老路。

    聽說皇后大爾朱氏在后宮驕奢跋扈,濫殺后妃。但凡和皇帝說了一兩句話的,被皇帝臨幸的,哪怕只是有幾分姿色的,皆被撲殺。她毫不避諱地對人言說,他的皇位是我阿父給的,我阿父便是自己稱帝他又能怎樣?

    猖狂至此。

    獨孤公子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他自認是魏的臣子,他的家族與拓跋氏世代通婚,更應守護皇室。然而皇室保不住他們在亂世中的榮耀甚至是安全。他如今手中的,是爾朱氏給的。

    五月間,洛陽春光明媚,滿城牡丹花開,姹紫嫣紅。這天我滿十五歲了。

    獨孤公子為我執(zhí)笄禮,鄭重其事。親自吩咐準備好一切。因我身份特殊,不便邀請賓客,便召全家管家侍女仆從觀禮。

    那天,我穿著一身黑色的采衣,梳著雙鬟髻走進正廳時,只見廳中兩側(cè)坐滿了觀禮者,皆正裝斂容。獨孤公子佇立堂前,微笑看著我。

    他戴著烏紗小冠,插白玉笄。內(nèi)著白色中衣,穿著深紅色右衽交領長袍,罩著黑色蟬衣,隆重而典雅。

    廳外的樂者一張琴,彈高山流水。

    因這場面太隆重,我心中也生出了莊嚴之感。我的人生里,上一次舉行如此隆重的關于人生的禮儀是什么時候?該是抓周吧?可惜還未記事。

    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跪坐。

    一邊的贊者侍女走過來,拿起早放在一旁的齒梳,散開我的頭發(fā),幫我梳發(fā)。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重新跪坐,有司仆從端上一個盤子,上面墊著紅布,放著一支白玉橫笄,他去歲在北中郎城送我的那支。

    他正坐在我身后,為我盤好長發(fā),輕輕將橫笄插牢。他衣服上熏香的氣味傳到我的鼻中,動作間衣服摩擦著身下的蒲席,發(fā)出莎莎的聲響。

    他的手無意間拂過我的后頸,我的心里漾起水一樣的柔情。這個我愛的男子,我生命里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都同他息息相關。

    之后是換素色襦裙,去笄插簪,又換深衣,之后又去簪換釵笄,換青色大袖禮服。

    我的心一直在抖。跪坐在他面前,心中不安。

    我才十五歲。從此以后漫長的歲月,我該怎樣留住他?

    我抬頭看他,他淺笑盈盈,眸子里盡是父親般的慈愛。他撫摸著我發(fā)上的釵,輕輕對我說:“莫離,你長大了!

    此話一出,儀式結(jié)束了。兩旁觀禮的家仆們紛紛上前道喜,口中說著恭喜娘子,恭喜將軍。

    皆知道我們的關系,皆以為及笄了,我便可嫁他。

    成為這宅子的女主人,從此皆大歡喜。

    獨孤公子一臉喜色,屏退了眾人,只留我。他上下打量我,笑著說:“真的長大了!北葎澚艘幌挛业念^頂,“也長高了!

    是長高了,已到他的下巴。

    他伸手撫著我的青色衣衿上銀白的刺繡,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憐憐溫柔將我心中的不安一掃而空。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貼著他的胸口輕輕回應:“我縱不往,子寧不歸?”

    “不歸?”他笑道,“我不是一直在你懷中嗎?”

    天光尚早,他說:“我?guī)闳ビ缹幩掳!?br />
    永寧寺是皇家寺院,處處是天家威儀。其中的佛塔高九十丈,當初進城時若不是因為風雪交加,第一眼所見,當是永寧寺塔。

    寺院內(nèi)香煙裊裊,經(jīng)聲朗朗。因是皇家寺院,只有皇室和王侯能入內(nèi)參拜。人少,古木參天,紅瓦黃墻,更顯得神圣莊嚴。

    鮮卑人原信薩滿教,后來逐漸改了信仰,虔誠禮佛,洛陽城內(nèi)佛教最繁盛的時候有大小寺廟千余間,僧人地位崇高,不拜王侯,自由來去。

    其實原先也不是這樣的。

    聽說昔年太武帝曾因在長安一個寺廟中發(fā)現(xiàn)大量兵器和財物,疑為造反,于是誅殺全寺僧眾,焚破佛像,開始大舉滅佛。一時間舉國上下風聲鶴唳,太子和篤信佛教的臣子極力阻止也無法力挽狂瀾。

    滅佛運動直到太武帝晏駕才逐漸平息。之后文成帝又復法,開鑿了云岡石窟。到了孝文帝,又在伊闕開鑿了古陽洞,后來的皇帝和大臣都在此大舉造佛像,逐漸成了龍門石窟。

    宗教的興廢,和王朝又有什么不同?一興一廢,都在一人一念之間。也不知是世人仰佛,還是佛仰世人。

    我舉步踏進正殿。三世佛,三臺坐蓮,金漆佛身,寶相莊嚴,仰之彌高。垂目,不語,似微笑,觀眾生喜樂哀苦。中間是釋迦牟尼,左邊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阿彌陀佛。

    不管興滅,佛總在那里,不言不語,不悲不喜。

    那才是大自在吧?

    不知怎的,我見到那藥師琉璃光如來,恍惚覺得他在看我。往外走兩步,還在看我,左邊十步,還在看。

    這佛像造得真妙。

    我們焚香,跪在佛前,雙手合十。我轉(zhuǎn)頭偷偷看他。他閉眼,臉色靜穆虔誠。玉般的臉在煙霧繚繞中那么不真不切。

    他在求什么呢?他的祈愿里,有我的名字嗎?癡狂千生,輪回萬世,都同我一起,好么?

    我如他一般,合掌。求個前路無礙,諸事順遂。求個流年閑散,浮生安樂。

    匍匐在地。

    耳邊飄過一個蒼老的聲音:“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我抬起頭,見是旁邊一個老僧,在和一個年輕的郎君說話。那郎君神情悲傷,不時地掩面欷,似是有什么傷心事無法自持。

    那郎君說:“可是她……她怎么就狠心嫁與他人了!”

    那老僧又要說什么,我心念大動正要聽下去,獨孤公子已起身,拉著我說:“我們?nèi)ズ蟮羁纯础!?br />
    耳邊只飄過那蒼老的聲音,什么放下,什么自在,什么求不得,未聽得完整,已被他拉走。

    待從后面的藏經(jīng)閣和攬勝閣回來,那老僧和那個年輕郎君都已不見了蹤影。

    心里莫名的,念念不忘。

    見一旁另一個灰袍老僧端坐在一張案幾后面,案幾上一個簽筒。是求簽的。此時無人,他自撥著念珠閉目打坐。

    我走過去,還未開口。老僧睜眼,微微笑道:“小施主要求簽?”我點頭。

    既來了,不妨求一支。若是上上簽自然歡喜,若是下簽,我就不往心里記。

    又燃一枝香,跪在佛前,搖那簽筒。幾十支簽兀自在簽筒里嘩啦作響。最后有一支,像是被其他簽推著,不甘不愿,慢慢地往外伸。看著將要掉下,另一支又忽然出來,搶在前面,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我撿起來,只見上面用朱漆寫著:此諸癡獼猴,為彼愚導師。悉墮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我遞給獨孤公子看。他也搖頭不解。但這上面有個死字,大約不是什么好簽。我已暗自后悔,何苦要多此一事,自尋煩惱。

    老僧在一旁接過簽去,一看,說:“這是水中撈月之偈。”

    “何為水中撈月?”我問。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獨孤公子,走回案幾后面,從案角鎮(zhèn)紙下取過一張紙,添筆寫了幾行字。

    我接過來一看,寫的是:步及黃泉路,踏上奈何橋;又見忘川河,相聚望鄉(xiāng)臺。顫刻三生石,淚飲孟婆湯;前世未廝守,今生亦無緣。

    都是陰司里的事情。我心中不悅,追問:“師父,這又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前世未廝守?怎么是今生也無緣?”

    老僧呵呵一笑,說:“鏡花水月,如夢如幻。終成泡影!

    句句不祥!

    我收好老僧寫的簽解,悶悶不樂出了寺門。獨孤公子自己也有些不悅,但見我不說話,跟在我身后哄道:“這也不是十分準的。你看那簽是突然掉下來的。也許本該是前面那支,是個上上簽,主一世姻緣,白頭到老的。”

    我回頭看他,見他一臉無奈,頓時也釋然了。都是我好奇,讓他也跟著不高興!

    他微微一笑,摟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但憑怎樣,我同你只是那八個字。”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夕陽斜照下,他明眸皓齒,俊朗清逸。

    馬車里,我靠著他,閉著眼,想,能不能一路睡去,睜開眼時,我們都已經(jīng)白頭。
正文 第13章永安二年(公元529年)-秋
    這一年七月的一天,雖已入秋,但暑熱未退。我們出城去洛水邊放馬消暑。

    棲身洛陽,暫得安寧,便日日不得安分要四處游冶玩耍誰知道明日會不會又兵臨城下?

    洛陽城已經(jīng)幾興幾廢,身畔洛水卻依然靜謐安詳。昔年曹子建經(jīng)洛水,作《洛神賦》。

    兮若輕云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如今人已故去多年,惟絢爛文采傳世不朽文采。

    轉(zhuǎn)眼已是傍晚。又一日消磨過去。外邊到處兵荒馬亂,如此得一日悠閑,已是奢侈了。

    正要回城,有軍中部屬親信匆匆而來,伏在他耳邊輕語了一陣,又匆匆而去。他的臉色隨即難看了。

    宇文泰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仍然活著的兄長洛生死了。

    獨孤公子早年便與洛生相識。他說,宇文洛生風雅大度,很得將士愛戴,也很會打仗。昔日葛榮很器重他,封為漁陽王,統(tǒng)領宇文氏的部曲。

    可是爾朱榮忌憚他,甚至忌憚他的阿奴宇文泰,總擔心他們兄弟有異心,要聯(lián)手將他推翻。他將他們都帶到晉陽,然后借故殺了洛生。

    原還想連宇文泰一起殺了。宇文泰在爾朱榮面前慷慨陳詞,壯烈到自己都相信了,這才保住了性命。

    可懷疑一生便難消除。爾朱榮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更加嚴密。想用就用,想殺便殺。

    這樣的情形,早晚也得引頸就戮。

    宇文氏四兄弟自從在武川跟著父親一起舉事,到了如今,就只剩四郎泰了。

    數(shù)十年過去,只余天涯幽暗身影,一聲嘆息。

    獨孤公子在擔心他。

    我說:“若是公子不放心,可以借故去晉陽看看他!

    他搖搖頭:“寄人籬下,談何容易。再說去看看他,又能幫到什么呢?反而惹爾朱榮疑心。”想了片刻,又說:“不若請假回鄉(xiāng)探親,我中途去找賀拔岳,由他出面。我昔年跟隨他阿父賀拔度拔時就已相識。他是個厚道人,又同為六鎮(zhèn)子弟,應該會幫忙!

    我掩口輕笑:“那公子去吧。正好回鄉(xiāng)看看如今也封侯了,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

    他哈哈大笑:“我在你心里只是項籍一流?”

    他們都看不起項羽,認為他剛愎自用,勇而無謀。

    可項羽的身邊,直到死,都只有一個虞姬。

    虞兮虞兮奈若何。

    男兒當勇冠三軍志在天下自是沒錯?蓪τ谂佣,都不如兩心相依,生死相隨。

    哪怕他勇而無謀,哪怕他不得善終。只要他對她,風風雨雨,堅若磐石。

    說起來,也的確是自私的想法。

    他忽然說:“和我一起回鄉(xiāng)吧。”

    突如其來,我愣住,莫名尷尬。我同他一起回鄉(xiāng),算什么呢?

    他伸手將我攬住,說:“我已想了很久了。如今你成年了,我也想認真地同你說這件事!

    “我不要!蔽覓觊_他的手臂。

    我不要。

    “為什么?你我已到這一步,為什么還不愿意?”他皺眉,不解。

    我敷衍他:“你已有妻室,何必非要納妾。你我在此日日相對,有沒有名分又有什么不同?”

    他斂容:“莫離,我不是輕薄之徒,你既已是我的人,我就要給你一個名分。你還這么年輕,以后的日子,長著呢!

    “我……我只想留在公子身邊……其他的……”

    “藉口!”他忽然發(fā)作,把我嚇了一跳。

    許是宇文泰的事令他憂心至極,許是我真的將他惹怒了?傊铺旎念^一回。

    他忽而口氣又軟了下去,連看著我的眼神都浮起了憂傷。

    “莫離,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再地拒絕我,若即若離,我不能不想,你是在謀求退路?墒俏覀冞有退路嗎?我們亂世相逢,纏綿歡好,我們還有退路嗎?你可曾想過,我也會因為你的拒絕難過,憤怒,我也會傷心?”

    他竟這樣想我。我對他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我跟了他,生死由他,哪里還有退路?

    我轉(zhuǎn)過頭去,沉默不語。心中方寸之間,已輾轉(zhuǎn)千萬遍。

    竟發(fā)現(xiàn),我不敢。我已愛他愛到,不敢把自己全部交給他了。

    不說這滾滾紅塵,就是那小小的春熙樓,幾年中我又冷眼旁觀過多少愛恨?那些男人一朝溫存,纏綿愛語說盡,轉(zhuǎn)身便忘,又去尋下一場風流。

    我想起了秋苓阿姊。也不知她在那人家里如何了。她說的,于他們是情,于我們是恨。

    這世間,有多少情,便有多少恨。

    緣分太玄了,根本無法掌控。那日我進了那房門,哪曉得就是他?若是另一個人,又待怎樣?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故事?

    而他呢?他事先又哪曉得是我?若是另一個女子,他又怎樣?也會愛上嗎?

    我們都不過是被選中的。身不由己。

    這令我害怕。怕又一次被選中,被推上另一條身不由己的路。我不斷對自己說,只要這樣就夠好了,我已不想要得更多。

    我抬頭看向他。他的臉蒼涼安靜,望著面前的洛水,突然又浮起一絲優(yōu)柔。

    我又令他難過。

    可我于這事怎能輕易妥協(xié)?我孤身一人在此,萬事都只能自己綢繆。前因后果,我早已想得十分明白。這樣想來,我的確是在謀求著退路。

    我牽一牽他的手。

    他不看我,不動,亦不拒絕。

    他廿七了,我才十五,他同我慪氣,不看不理。我心里泛起一陣甜。他是把我當個女人那樣來愛。

    可是這愛,我怕我動用全部的氣力,都不一定守得住。

    我固執(zhí)地牽住他的手。

    “公子,你有沒有想過,若那晚不是你,若兵士進城那晚不是你,我還是現(xiàn)在的我嗎?我連清白愛你的資格都是你給的。兩情相悅,不過是棋逢對手?晌夷檬裁春湍銓κ郑窟M退之間,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一樣張弛有度游刃有余?你有一天萬人之上,青云之巔,多少女子都來愛你,我當若何?若那時你厭我了,不再愛我,我又當若何?我一無所有,惟一能倚賴的就是你的愛?捎幸惶炷闳舨辉賽畚,我還拿什么和她們爭?做你的妾,在你的后院里沒有尊嚴地茍延殘喘,靠著現(xiàn)在的回憶勉力度日……可到了那時,想起你我今日的恩愛,不都成了笑話?”

    說得自己淚水漣漣。這確是我這些時日以來心中的痛處。我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他收回游離在洛水之上的目光,轉(zhuǎn)頭來看我。無言。

    呵,他也沒有把握。于是將我置入后院,以為我衣食無憂便是他的安心。

    我啞著聲音,慢慢說:“公子,如愿……若有一天你不再愛我,請允許我?guī)е饑离x開。即使有一天你不再愛我,厭棄我,憎惡我,也請不要褻瀆……我們今日的恩情……”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漸漸柔軟,最后閉上眼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緩緩,緩緩說:“莫離,我與你,不是逢場作戲,更談不上棋逢對手。在春熙樓上,我見到夢中的女子,就意識到一切都晚了。彼時年少無知,我怎會想到這世上真的有你。成婚之前,我同黑獺說,若世上真有這個女子,就在我成婚之前出現(xiàn)吧?墒翘煳慈缥以浮!

    這世間有太多的錯漏,我們這樣的凡人,大多左顧右盼,自以為得計,卻又怎能真的做到步步為營。

    “你怕我有一天不再愛你。你可知道,我也怕有一天,你不再愛我!

    “公子……”我抬頭看他。他的眉眼朦朧,如山水朦在霏霏煙雨之中。

    他輕輕撫著我的臉,字字動情:“你那么年輕,那么動人。我也會怕,有一天你長大了,知道這世間有太多比我更好的男兒。我怕到那時,你會嘲笑自己此刻對我的迷戀。棋逢對手,可我哪里會是你的對手?”

    呵,原來情愛會將一個人變得很卑微。對方高山仰止,自己低入塵埃。于我于他,都是如此。

    “我那時不該碰你,我給不了你什么……我本想為你做主尋一個歸宿?晌覠o法自控。我愛你又憐你,對你欲罷不能?商砹,我能給你什么?這世道,不知哪一天我就一去不回,你還這么年輕,除了讓你不再四處流浪無所依靠,我還能為你留下什么?”

    我心緒翻涌,脫口而出:“不用公子為我留下什么,只愿你生死都帶著我!”

    “我不要你死!”他又發(fā)作,這一次,重重將我抱進懷中,“莫離,我不要你死!你要活著,你活著,就是我活過的證據(jù),就是我們的這些歲月沒有白過!”他重重按住我的心口,狠狠說:“把這些日日夜夜,都存在你心里!”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沾濕了他的衣衿,重重的一片。

    同赴紅塵,共度悲喜。

    我太幼稚了。我不懂他的心。

    “我的榮耀,我的名望,我的富貴繁華,都想給你。”他貼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能給的,不能給的,我都想給你……莫離,我想為你掙一個天下!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已渾身無力。我軟軟自他臂膀中滑下,跌在他腳邊。我只能緊緊抱住他的腿,淚水一滴一滴,都落在他的腳上。

    都不必再說了。我要的,我求的,都在手上。他這顆溫柔而慈悲的心,我又拿什么來回報?

    我緊抱著他的腿,哽咽著:“公子,不必說了……我答應你……”
正文 第14章永安二年(公元529年)-秋
    從洛陽到晉陽八百里路,我們?nèi)斓搅恕?br />
    行事機密,并未進城,獨孤公子秘密到了城外賀拔岳的軍中,跟他談了大半夜,回來的時候面有喜色,說是基本事成了。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賀拔岳去和爾朱榮說手下還需要一個副將。選來選去,賀拔岳的目光落到了宇文泰身上。賀拔岳是爾朱榮的親信,爾朱榮雖然有幾分猶豫,但還是將宇文泰放到了賀拔岳麾下。

    隔了兩日,在賀拔岳營地的一個小帳里,我們見到了宇文泰。

    宇文泰一進來,兄弟兩個緊緊抱在一處。身上的鎧甲碰得嘩啦響。

    劫后余生,還能重逢,實在是萬幸。

    不怕馬革裹尸,就怕死于陰謀。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日后史書也語焉不詳,有負武人一生的磊落坦蕩。

    又見到一旁的我,宇文泰笑著說:“你還真是到哪里都要跟著他!

    獨孤公子笑瞇瞇的。這是他的第二件喜事了

    “她同意嫁給我了。正要一起回鄉(xiāng)去呢!

    宇文泰朗聲笑:“期彌頭殫精竭慮,從此也安心了!

    又想了想:“可惜我這當媒人的竟不能去喝一杯酒!币谎弁妿ぶ邪笌咨习雺貨鼍,抓在手中:“就在此祝你們祝你們祝你們白頭!”仰頭將壺中酒喝了個底朝天。

    他好高興。似乎太高興了。

    對他們來說,男兒立世,功名前程,嬌妻美妾,樣樣俱全才圓滿。

    望著我笑說:“莫離……莫離,你可要謝我?”

    心里一啐他。半壺酒下肚便失德了。

    獨孤公子說:“軍中不宜飲酒。夠了。”

    他又笑,依然對著我:“你的郎君酒量不如我的……”

    忽然不知怎的,他腳下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悶哼了一聲,沒動。

    獨孤公子嚇了一跳,彎腰伸手去扶他:“你沒事吧?”

    他自地上抬起頭,頭上血流如注。

    獨孤公子忙扶起他。我也上前一看,只見他眉骨那里被壺嘴劃了道口子,鮮紅的血正從那里汩汩流出。

    我也嚇了一跳,從懷中掏出絹帕,手忙腳亂去擦。

    也許很疼,他沒了笑容,眼神癡癡的,似是有些發(fā)懵。

    他的血滴在我的手上。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種黏膩的手感,又一次聞到那股淡淡的腥味。一時晃神,又想到那片生死場。

    “我沒事。不用管我!庇钗奶﹩≈ぷ诱f。伸手抓住我正在他臉上忙亂的手。

    我的魂魄被他自黃河邊喚回,定睛一看,正與他對上雙眼。

    鮮血自他眉骨留下,染遍半張臉。那眼在血紅中張著,看著我。他的眼神,像看著獵物的狼。令人生怖。

    忽然又柔和起來,松開我的手,說:“我沒事,一會兒就止住了!

    獨孤公子扶起他,我退后一步,去給他打水清洗。

    他破了相,左邊的眉毛由上往下斜著多了一道小傷口,生生將眉毛砍斷。傷口不淺,肯定會留下疤痕了。

    好在并不長,隱在眉毛里,只在眉峰處冒了個頭。險險沒傷到眼睛。

    他拿個白布捂著傷口,神情有些郁郁,說:“糟蹋了你的帕子!

    那絹帕鮮血染透,此時被扔在一邊。

    我無暇顧及那帕子,說:“倒是你這傷口,只怕要破相!

    他笑:“男人嘛,破個相更威風。我又不像你的獨孤郎那么愛修飾。”

    說著朝獨孤公子一揚下巴,笑了起來。

    我垂目低聲說:“眉主兄弟……斷了眉,只怕將來……兄弟反目!

    宇文泰驀地沉默下去,半晌才輕嘆一聲:“怕什么?如今洛生都死了。還怕什么兄弟反目!

    我抬眼看向獨孤公子。

    他也在看我。目中流光,不辨喜怒。

    不便久留,當日我們便告別了宇文泰,匆匆啟程。從晉陽到武川千余里路,我們同等在半道的一隊侍衛(wèi)匯合之后,就往武川快馬加鞭地趕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武川,會是什么樣的情景。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妻……他們會用什么樣的眼神看向我,武川那映照著他的整個青春的夕陽,又會以怎樣的角度斜照在我的身上。

    一路風塵北上,逐漸遠離城郭,眼前緩緩展開的,是一望無垠的碧綠草原。曠野如洗,遠山嫵媚。

    希拉穆仁草原,他生于斯長于斯。到了這里,他整個人都變得更加溫柔而深沉。他立于馬上,以馬鞭指向前方沿著大地的線條匍匐延伸的綠色,回頭問我:“你看,是不是天蒼蒼野茫茫?”

    正是夕陽西下,天邊翻卷的紅云排山倒海,碧綠的大地籠罩在一片血紅之中。那紅色蔓延到他俊美的臉上,鼻翼眼角的陰影,似綿綿不盡的鄉(xiāng)愁。

    他離家五年了。

    馬蹄踏得夕陽碎,都是他回不去的青蔥好年華。

    都駐足。他遙望遠方,眼中清波流轉(zhuǎn)。

    我看著他被夕陽映照的側(cè)臉,靜穆莊嚴。如一尊玉像。

    他輕輕說:“當初我們被迫離家,一路南下,唱的是隴頭歌!

    身側(cè)的侍衛(wèi)彭武渾厚著嗓子唱道: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他中氣很足,聲音粗獷,沙啞,渾厚。和這夕陽,這蒼天,這原野如此渾然一體。

    其他侍衛(wèi)紛紛應和唱道:朝發(fā)欣域,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幽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唱得沒有任何技巧。吼著,可是這淳樸的歌聲發(fā)自歌者的肺腑,蒼涼地,鉆入聽者的心。

    揉斷百結(jié)愁腸。

    他們都是屬于這里的兒郎。

    我竟?jié)窳搜劢。默默想,能不能有一天,讓我再看一看建康?br />
    那夢中朦朧得快要不見的江南啊,那云霞翠軒,煙波畫船。那煙柳,那荼蘼。

    在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得快要記不起了。

    不禁也潸然。

    他在馬上,伸過手來牽住我的手。并轡而行。

    他的家,在那些散落在離離草原上的一片片帳篷里。這些北鎮(zhèn)的鮮卑人遠離中原,依然保留著古老的生活傳統(tǒng)。

    他的阿父是獨孤部的首領,阿母也是貴族出身。

    早遣人去拜他父母,說他回來了。此刻都在外面迎他。

    遠遠就看到了,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相互扶持著,遠遠眺望他們最心愛的兒子;而他們的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婦人。

    我突然覺得害怕極了。這是他的家,他的家人。

    我卻像一個闖入圣地的罪人。

    無處容身。

    到了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松開了我的手。

    那手在他的手中抖得太厲害了。連他也察覺了吧。

    他上前拜了父母,又走到那年輕婦人面前。

    那婦人喚,夫君。

    他得體又含蓄地微笑,對那婦人說:“辛苦你了。”

    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團聚。他們的付出與收獲。

    我在這里做什么!

    我?guī)子麏Z路而逃。

    他的妻輕飄飄地將目光投在我身上,臉上表情都不曾動一下。只須臾,又移到他身上去了。仿佛那才是她的天,她的地,是這天地間唯一值得她去注目的。

    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心中酸澀卻又恍然了。

    原來這世間,有一種篤定叫做夫妻。他是她的夫,三生緣定,一朝結(jié)發(fā)。不管他走得再遠,再久,都會回到她面前,對她說一聲,辛苦你了。

    哪怕世事紛擾,亂花迷眼,她站在那里,始終都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這位女郎是……?”她輕聲問。目光始終流連在他的臉上。

    我低下頭,感覺到他的父母投射過來的燒灼的目光。以及那隱隱一絲怨毒。

    “進去說吧。“他又牽起我的手。

    在帳篷里坐定,我站在他身邊。

    他斂容正聲:“這是莫離,是在定州時收留的女子,在我身邊照顧一直也頗為體貼。這次回來,一是探望父母,二是想和二老及夫人說明,納莫離為妾,仍舊跟著我去洛陽。”

    四下里一片沉默。然而最終他阿母開口說:“你長年孤身在外,有個知冷熱的人在你身邊照顧是好事。這事若是媳婦沒意見,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坐在一旁的如羅氏連忙說:“我哪會有意見。我不能時時侍奉在夫君身邊,已有虧欠。如今能有人代勞,我自然贊成!

    獨孤公子一笑:“今日剛回來,也晚了,不如明日好好準備一下,再讓莫離給你們奉茶。”

    晚上我獨自睡在小帳里。

    他同他的妻在一起。

    到了這個時候,我總算明白為什么他說一切都晚了。確實是太晚了。

    而他是早就明白的了,這樣的夜,這樣的時刻,夫和妻,我們哪怕窮盡一生都不會擁有了。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不覺淚濕了枕頭。

    突然開始厭惡自己。開始的時候,明明想的是只要陪在他身邊就好。

    怎么現(xiàn)在又開始暌違那個位置。

    貪心不足。得到了,就想要得更多。

    雖只是納妾,但他的父母仍然邀請了一些附近的親友前來觀禮。

    我走進去的時候,帳篷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各種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令我惶恐和窘迫。

    我低著頭,走到他父母面前,跪下。

    接過一旁侍從手中的茶盞,正要雙手遞上。

    忽然角落里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期彌頭,這就是你在定州的春熙樓結(jié)識的那個妓子嗎?你竟還把她帶回家來了?”
正文 第15章永安二年(公元529年)-秋
    我的手一抖,茶盞咣一聲摔在地上。

    如何在這遠在天邊的地方,被人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滾燙的茶水濺在我手的手背上,生生作痛。

    我慌張地抬起頭,見到他父母的臉色一瞬間便得驚訝和震怒。他們一齊向他看去。他阿母臉色青白,質(zhì)問他:“如愿?可是真的?”

    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如同被人當眾剝得精光,羞愧難當。

    慌亂地朝他看去。

    他的臉色煞白,目光掃到我,兩步過來將我抱在懷中,抬頭說:“你們誰在胡說?她是清白女兒!”

    我的身上氣血亂涌,只覺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被他抱著,瑟瑟發(fā)抖。

    “清白?你在春熙樓下為了她得罪了爾朱兆,要不是宇文四郎及時為你解圍,還不知如何收場。第二天你又把她帶回軍中,都傳得沸沸揚揚。還當我們不知道么?真是給獨孤氏蒙羞!”那人繼續(xù)說。

    我在獨孤公子的懷里顫抖著,成了眾矢之的,滿腹凄愴,忽然覺得全世界都在與我為敵。一入風塵,終身不潔。誰愿聽你細細辯解?

    孑然一身,怎么探豪門大戶的深不可測?終究逃不脫悠悠眾口。

    “如愿,他說的可是真的?!”他父親嚯地站起身。因為氣憤,連身子都在抖著。貴族的臉面被當眾生生撕破,猝不及防,連招架貼補都來不及,怎咽得下這口氣?

    這本就是一個門面重于一切的時代。

    獨孤公子抬頭看著他,無法開口欺瞞,卻也不愿承認。

    個中曲折,本就不足為外人道。誰有耐心從頭聽到尾?只想聽一個結(jié)果:這的確是一個青樓女子。

    何必為我如此為難?本就不該來這里,本就是我不配。

    我頭目森然,使勁推開他,如一只陡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夜獸,在眾目睽睽之下倉皇逃竄,想要尋一個漆黑的角落將自己重新掩藏。

    我倉皇奔逃,跌跌爬爬直至筋疲力盡。還未歇斯底里地哭過,就已沒有力氣了。又怕別人看到問起。

    因為被人認出我的本來面目?一個風月女子,竟想高攀在鮮卑貴族門中做一個妾室?

    連痛哭都需要底氣。而我沒有。

    這像一個刺青。一針針刺上去時痛不能當。更痛的是,終身顯露,無法擦洗。

    草甸上不遠處有成群的牛羊,延伸著大地起伏的線條。遠處是峰巒聳翠的青山,山下是蜿蜒曲折的河流。白云棉凈,藍天清澈。

    “莫離!彼驹谖疑砗,輕輕喚我。

    我回過頭去看他。他的眼中有歉疚而擔憂的神色。

    “我讓公子蒙羞了!蔽逸p輕說。

    他牽過我的手細細看著,問:“方才茶水可燙傷了?”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那濺過茶水的地方紅紅一片,麻麻地發(fā)疼。

    他低頭輕輕吹著那燙紅的手背,低著眉眼說:“是我無能,保護不了你。那人是一個遠房兄弟,同我家自小甚少來往。聽說之前在爾朱兆那里待過一段時間,后來又逃回了武川。”

    “公子,我做不到。也不想你為難。我這樣的人,只會讓公子蒙羞。”

    我看著他。陽光透過重重的云層,在他臉上忽暗忽亮地閃爍著光影。睫毛太長,在他的眼瞼下映出一大片陰影。

    他聞言,抬起臉來看我,沉默無語。我的臉映在他的瞳中,那樣卑微而丑陋。

    我潸然淚下,緊抱住他,壓抑著哭泣。愛一個自己配不上的人,是那樣的心酸。

    他撫著我的頭發(fā),說:“是我不好。你放心,我都會給你。總有一天我都會給你。”

    這夜他陪著我。在那個逼仄的小帳中,簡陋的木板鋪成的榻,一條薄衾,枕著他的手臂入睡。

    世界的冷漠無情都與我無關。

    夢中恍惚,只覺得他的唇一次次撫過我的臉,手一遍遍在我身上滑過。

    我睜開眼,他還未睡去,睜著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看著我。

    見我醒了,他說:“我同你,果然是棋逢對手!

    都濃情繾綣。都患得患失。想占有,又怕失去。

    于情愛中,當一個男人真愛了,便什么都想給那女人;而當那女子真愛了,便對那男人再無所求。

    我輕聲細語:“公子難得回來,該去陪陪夫人……”

    她那樣愛慕他,用那樣渴望而崇敬的眼神看他。只要有他站在面前,她的眼中就再沒有旁的人事。

    話未說盡,他伸手將我的頭按進胸口。下面的話亦消失在了他的胸前。

    我自私又陰暗地,將他留在了自己的懷里。

    我還有什么。我手中抓著的,只有他的一腔愛意。

    一生太短了,連緊緊抱住他的時間都不夠,又怎么能生生浪費。

    “如愿……”我有些累了,輕輕喚他,似囈語,“如愿,如愿……我不在乎是妻是妾。我只想要你,我想你只是我一個人的……”

    他無奈輕笑:“你呀……每次想擺布我,都喚我如愿。一喚我就心軟,什么都應承你了。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么?從遇到你的那天,你就獨占我了。以后也是,可好么?”

    “真的么?這就算誓言了。如愿,如愿。”我仰起臉看他。

    他也低頭看我,在我額上印了一吻:“真的!

    “如愿。如愿。”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纏著他。

    若能纏一生就好了。如一株女蘿,根同他長在一起,枝同他纏在一起。

    納妾之事不歡而散,他也無心在家中久留,沒幾天便決定啟程回洛陽。

    臨行前一天,他去同親友告別。

    我收拾好行李,走出小帳,正見到他妻子如羅氏遠遠走來。

    走上前拜見她。

    她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不說話。

    我亦看著她。

    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沒有刀光劍影,卻更加驚心動魄。勞的是神,傷的是心。

    她大約與他同年,或許再少一兩歲。很標致,只是眼角有細細的紋。歲月在那些細紋里沉淀,令她看著我的時候穩(wěn)如泰山。

    她開口問:“你就是他夢里那個女子?”

    她也知道嗎?他同她說過?或是,她聽宇文泰提起。

    見我不說話,她又追問:“你果然是……出身那種地方?”

    我輕輕點頭,垂首不語。在她的面前自慚形穢。

    她輕嘆口氣:“沒想到竟是這樣。”

    “成親當晚他就說,娶我是父母之命,不能違抗。但是若有一天真的遇到那女子,千山萬水也要跟她去。從那天起,我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我抬眼去看她。新婚之夜,她的良人竟同她說那樣的話。即使是設身處地地去想象,仍然讓我覺得心頭一寒。

    我還未出現(xiàn),就已剝奪了她的快樂。

    她忽然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啪一聲,重重的,臉燒起來。我向后踉蹌了一步,眼前都冒金光。

    突如其來,我懵了。來不及去捂臉,卻見她的眼中慢慢泛起淚花:“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

    我的心泛起一陣五味雜陳的悲喜交加。

    情愛溫柔又殘酷,煦暖又冰冷。有人歡喜,就有人悲傷。

    她的表情漸漸平靜,最后成為一種絕望:“他離家六年了。我等了他六年,卻等來了你。”

    目光落到我頸項間的那顆菩提子上。她伸手要來撫,到一半又停住,指尖顫了幾下,那眼中流波一轉(zhuǎn),淚又涌上:“他竟然連這個都……”

    復又嘆一口氣,眼中淚光已經(jīng)隱去。她柔和著聲音說:“事已至此,他喜歡你,我也不能不認了。只是拜托你,在他身邊,好好照顧他!

    像是在托付一件自己最珍愛之物。

    是她最后的反擊,篤定地告訴我,他是她的。

    她轉(zhuǎn)身欲走,又回過頭來輕輕一笑:“我嫁給他時,也像你這般年紀……都十年了。再過十年,我還會在這里等他,你又會在哪里?且看吧。”

    啊,她方才那么脆弱那么凄婉,我?guī)缀鯙樽约焊械叫邜u。她卻回首突然一劍刺向我。

    一劍封喉。

    唉,除了任她砍殺,我還能怎樣呢?難道我有還手之力么?

    她是他的妻,他最終要回的,都是她的身邊。她才是他最終的方向。因此她是那樣篤定。并且用那種篤定涼涼地沉沉地睥睨著我。

    這才是婚姻賦予一個女人最大的權力。

    她不動如山,穩(wěn)操勝券。

    而我已丟盔棄甲,一敗涂地。

    也不知是我誤她,還是她誤我。

    或是,他誤了我們兩個。

    我茫然看著她漸漸遠去,那句話卻成了一個魔咒。

    十年后,我們會在哪里?
正文 第16章永安二年(公元529年)-秋
    破碎的時代容不下過多的兒女情長。

    回到洛陽之后不久,獨孤公子接到賀拔勝的任命,要他立刻趕赴荊州,任新野鎮(zhèn)將和新野郡守。

    此時爾朱榮在晉陽獨掌大權,眼線遍布洛陽,親信在洛陽周圍伺機而動;年輕而懦弱的皇帝在宮中膽戰(zhàn)心驚,舉步維艱。雙方的矛盾已經(jīng)一觸即發(fā)。

    洛陽城內(nèi)連黃口小兒都知道,有人要竊國。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亙古不變的道理。

    因為形勢不明,他帶著部曲五百人先行去了,說到了那里穩(wěn)住腳跟之后再盡快遣人來洛陽接我。

    臨行那日,我將他送至洛水邊。又是仲秋時節(jié),天色陰沉,大霧。河邊的柳枝已經(jīng)開始泛黃,綠尤不甘褪去,兩相糾纏在不散的濃霧中。

    我伸手折下一枝,插在他的馬轡頭上。已不是青色楊柳裊裊依依的季節(jié),那半黃的柳枝干枯疲軟地趴在他的轡頭上,如行將垂死的老嫗。

    楊忠說:“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一年了!

    他是說我與獨孤公子相遇之日。那晚楊忠也在那一眾青年之中,掩面唏噓的正是他。

    他站在我的面前,兩步遠,看著我。目光那么溫柔又憐愛,對我說:“別怕,我很快就遣人來接你。若我不在這段日子洛陽有變,他們都會誓死護著你!敝钢疑砗蟮氖畞韨武士。

    我咬著下唇,倔強地忍住眼淚,垂目看著他胸前明晃晃的護心鏡,朦朧照出我的臉。頭上的高髻有些松了得知他要走,幾日來都無心梳妝。

    第一次同他長久分別,也不知這“很快”到底還是多久。但是心里漸漸明白,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而我會有越來越多的時候不得不跟他分別。直到天下太平。

    可是這天下,何時才能太平?

    他騎著他那匹黑色的蒼嵐,帶著他的部曲,帶著他的無奈,還有他的壯志和抱負,漸漸消失在這一年最大的一場濃霧之中。

    他有壯志,有抱負,有夢想。

    而我只有他。

    早早就看不見了,我卻一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仿佛他下一刻就會從那片慘淡的濃霧中走回來。

    獨孤公子一走數(shù)月沒有消息。數(shù)月后來過一封家書,百般叮囑,細訴相思。又說道,目下已提作荊州防城大都督,又兼任了南鄉(xiāng)郡守,雖無戰(zhàn)事,但此地歷經(jīng)戰(zhàn)火,荒蕪已久,民生凋敝,政務極其繁忙。

    還需再過幾個月才能遣人來接我。

    一等,又是幾個月。

    到了次年,也就是永安三年,洛陽果然如所有人擔心的那樣發(fā)生了變故。

    年中的時候,爾朱皇后產(chǎn)期在即。爾朱榮以此為由要求入朝。朝堂嘩然。

    這是爾朱榮第三次入朝。第一次,他在黃河邊沉了胡太后和幼主元釗,發(fā)動河陰之變;第二次,打垮了元顥,他護送當今皇帝進洛陽。

    這第三次,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來要皇位的。

    洛陽城內(nèi)一時群議鼎沸人心惶惶。這帝都才剛剛安生了沒一年,又要打仗了嗎?

    聽說中書侍郎邢邵得知消息,已經(jīng)半夜離城直往東狂逃而去了。

    那日我扮作男裝帶了兩個侍衛(wèi)出門看看,發(fā)現(xiàn)竟有一些富戶也在匆匆忙忙整理家當,急著要出城避禍。

    爾朱榮,誰放心他?就算現(xiàn)在都靠著他頂著魏的江山,可他在河陰大開殺戒,早已扣定了亂臣賊子嗜殺成性的帽子。再說爾朱氏本是羯人,殘暴貪婪粗鄙不堪,不讀詩書也不懂禮儀,向來被已經(jīng)漢化的鮮卑人看不起。誰能擔保他們爾朱氏一旦篡位成功不會在洛陽又復制一次“河陰之變”?

    聽說皇帝被逼得退無可退,終于下定決心要除掉爾朱榮。生死存亡之際,拓拔氏的血液終于在這個皇帝的體內(nèi)沸騰了。

    可是皇帝準備刺殺爾朱榮的消息竟然已經(jīng)在洛陽城內(nèi)傳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聽說他對中書侍郎溫子升說:“吾寧為高貴鄉(xiāng)公死,不為常道鄉(xiāng)公生!”

    高貴鄉(xiāng)公乃是密謀誅殺司馬昭反被司馬氏所害的曹髦;常道鄉(xiāng)公是屈服于司馬氏甘心拱手讓出江山而為屈為人臣的曹奐。

    曹髦雖死,但不負曹氏的血統(tǒng),不負魏武帝生前征南逐北一統(tǒng)中原的壯志,不負曹氏先祖的英靈。

    唉,雖是壯烈,但連這樣的話都傳得滿城盡人皆知,布局如此不周密,他真的能成功嗎?

    不禁為這位年輕的皇帝捏把汗。

    想起去歲他進城的時候的樣子。那個病弱的青年,那蒼白的隱于玉藻之后的臉自幼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他真的能夠一舉鏟除爾朱榮奪回屬于自己的權力嗎?

    我放下馬車的簾子,對扮作車夫的彭武說:“我困倦了,回去吧。”

    彭武回頭輕聲對我說:“娘子不要怕,若洛陽有變,我等會第一時間送你出城。”

    “我不是怕。我有點擔心至尊!币膊恢菍λf,還是自言自語。

    外面?zhèn)鱽磔p笑聲:“娘子也關心天下事?”

    彭武身材魁梧,站在眼前如一座小山。力大無窮,仿佛身上那些塊壘里長的盡是力氣。此時他笑話我也沒什么不對,我從來都認為天下與我無關。

    我伸手摸著頸下的菩提子,輕輕說:“若是爾朱氏真的得了天下,公子不會開心的。”

    元氏如今是孱弱了些,可是,元氏的江山畢竟是鮮卑人的。若是落到那幫野蠻殘暴的契胡人手上,一定會對鮮卑人大開殺戒。

    而留在北方的其他族人,又會好到哪里。

    到了八月炎夏中。一日午后我正困頓,倚在庭院的躺椅里小睡,忽然被外面一陣喧騰的聲音吵醒,召來侍女問:“外面這是怎么了?跟過年似的。”

    小侍女出門去打聽,須臾又轉(zhuǎn)回來,慌慌張張說:“彭武小將在外面等著娘子,要娘子立刻收拾東西!

    我噔地一下從躺椅上跳了起來

    變天了!

    我急忙奔出去,見彭武一臉焦色等在外面:“怎么了?至尊他……?”

    彭武一見我,立刻說:“至尊倒是無恙,死的是爾朱榮?墒悄镒涌煨┦帐皷|西和我們走。細的,路上再說!這洛陽已經(jīng)片刻都待不得了!”

    他跟著獨孤公子多年,嗅覺比旁人靈敏得多。既是他說情況危急,那必是十分危急了。

    我立刻回屋去換了身男裝,又收拾了一些東西,便急急忙忙跟著那十來個武士往宣陽門出城去了。

    洛陽城里一片喧騰,街道上擠滿了人,無論貧富,皆歡喜形于色。官道上還有匆匆往宮城去的各家馬車,想是此刻趕往宮里朝拜皇帝去的。

    一直到出了城,武士們才開始談論這件事情。

    盡管皇帝事不周詳,刺殺爾朱榮的計劃鬧得盡人皆知,但爾朱榮卻并不怕他。爾朱榮看不起這個年輕文弱的被他一手捧上去的皇帝。

    爾朱皇后產(chǎn)下皇子,皇帝在殿上埋下伏兵,宣爾朱榮進明光殿。等到爾朱榮發(fā)現(xiàn)伏兵,上前想要挾持皇帝的時候,卻沒想到皇帝的膝蓋上橫著一把劍。

    那想必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劍。刃如秋霜,斬金截玉。

    一個年輕的皇帝不甘心只做一個軍閥手中的傀儡。三尺長劍,斬破山河。

    那劍直直刺入了爾朱榮的胸膛。刺破了他的內(nèi)著的鎧甲,也刺破了他多年的帝王夢。

    銀白薄冷的劍鋒染上鮮血,陰鷙又慘淡。

    爾朱榮,這個兇殘的野心家,終于死在了他從未看得起過的元子攸的手中。

    連同殿外等候的爾朱榮的長子菩提和其他親信也盡被伏兵所殺。據(jù)說是當場砍為肉醬,連面目都辨認不清,只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殘肢斷體。

    “至尊大喜過望,親自登閶闔門宣布大赦天下。此刻大概百官都在宮中朝賀吧!迸砦湔f。

    “那我們?yōu)槭裁匆龀??br />
    “娘子你有所不知。爾朱榮雖然死了,但洛陽的周邊目前還都在爾朱氏的控制之中,北邊是爾朱兆的地盤,東邊的徐州由爾朱仲遠掌控,西邊關中地區(qū)是爾朱天光的。他剛滅了萬俟丑奴,如今兵鋒正利。爾朱榮一死,他們必奮力一戰(zhàn)以保全族性命。若都攻向洛陽,你以為憑至尊手上那點禁軍能守得。柯尻柸羰窍菰跔栔焓鲜种,任憑我?guī)讉本事再大,也沒法保得娘子周全了。還是趁早遠離這是非之地!绷硪粋武士賀樓齊侃侃而談,胸中盡是天下之勢。

    萬俟丑奴……我隱約記得這個名字。年初時爾朱天光和賀拔岳一同入關中鎮(zhèn)壓他的起義,聽身邊這些武士說起過,宇文泰也跟著賀拔岳一起去了。也不知他現(xiàn)在到了哪里。

    他那雙眼睛總在我腦子里閃,想起來就心有余悸。

    彭武接過話頭說:“我們探得,爾朱榮死的消息剛傳出宮,他在城里的黨羽就趕往天柱將軍府商議要進宮弒君報仇了。關鍵時候,還是賀拔勝將軍說了一句,天子既行大事,必當有備。吾輩眾少,不可輕為。但得出城,另為他計。眾人這才散了。賀拔將軍也立刻帶著自己的部隊開拔離開洛陽了。”

    賀樓齊笑著說:“他才不愿意趟這渾水勤王吧,他怎么愿意拿自己的兵馬去填那四面八方涌過來的爾朱氏;跟著爾朱氏做亂臣賊子、捧著爾朱氏稱帝么?他更不愿意。索性一走了之,在外面靜觀其變!

    “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我問。都走了這么遠了,都沒有人告訴我這一行人要去哪里。

    他們都笑了起來,仿佛我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笑得我莫名其妙。

    彭武說:“娘子難道不思念獨孤將軍么?就算娘子薄情,我等也急著要回將軍那里了!

    我臉一燒。這些武人性直,說話忒白些了!但隨即心頭漫過一陣狂喜:“我們要去荊州嗎?!”

    他們笑而不答,都勒馬放慢了步伐。方才還策馬疾馳奔命,現(xiàn)在卻悠閑得如同閑時放馬射獵一般。

    此時已離洛陽有約百余里地,天色漸晚。我在馬上回過頭,去看那早已看不見的洛陽。殘陽如血,天空中掠過的寒鴉為這血色又添三分陰森。

    這洛陽,又將再一次淪陷了。

    眼看就要愈見衰敗下去。

    洛陽的衰敗,豈止是一城的衰敗嗎?

    曾叱咤風云的、揚鞭策馬直指天下的拓跋氏,終于不可挽救地徹底衰敗下去了。道武帝的宏圖,孝文帝的偉業(yè),將就此隨著洛陽的衰敗而衰敗下去,直至一敗涂地。

    這魏的天下,還能在急風驟雨中飄搖多久?

    然而收回目光,我已無心再想這些了。

    我的前方,是東南重鎮(zhèn)荊州。

    而我的心上人,正在那里。
正文 第17章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
    行了兩日,這天中午到了南陽地界。遠遠見前方官道上煙塵滾滾,駕駕的喝馬聲隱隱傳來。似是有一隊人馬飛奔而來。

    賀樓齊道:“怎么這邊會有隊伍往洛陽方向去?”

    話音一落,兩個武士立刻帶著我隱到路邊。其他人也隨后撤到了道路下面。不知前方來的是福是禍,眾人皆屏氣斂聲。

    彭武立馬在路邊,遙望著前方來人。

    我的心怦怦亂跳。誰會在這種時候,飛奔往洛陽去湊熱鬧?

    到那馬蹄聲漸漸近了,彭武像是認出了什么,回頭說:“好像是自己人。”他驅(qū)馬幾步到了路中間,大聲問:“來的可是荊州軍馬?”

    那隊大約三十多人,領頭那個到了跟前,勒馬止步,看了一會兒,說:“是彭武小將嗎?在下劉直。我等是獨孤郡守大人遣往洛陽去的,F(xiàn)在洛陽形勢如何?”

    彭武笑著回頭對我們說:“是將軍的人!”

    我這才松了口氣,不禁又有些惱。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遣人去接我。若不是彭武他們機敏,現(xiàn)在還不知怎樣。

    于是結(jié)伴一起趕往荊州。路上一問才得知,他一聽說爾朱皇后誕下皇子,便立刻遣人快馬加鞭往洛陽去接我。

    劉直一臉疲態(tài),笑著說:“我等是昨天半夜出發(fā)的,這一路還未曾歇過一刻!

    又問:“但不知洛陽有什么要緊的人,讓郡守如此緊張。是郡守的什么親人嗎?”

    賀樓齊笑著說:“是將軍的一個幕僚!闭f著看向我,抬了抬下巴。

    劉直看到我一愣,臉上隨即泛起一陣掩不住的不屑。因我一直未開口說話,他并未看出我是女子。但心里一定嘀咕,這樣的幕僚,能有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才干讓郡守大人如此緊張?

    莫不是龍陽之好?

    當晚在野外駐營,我獨自坐在一邊,耳中聽著他們在一旁談笑。

    劉直說:“去歲郡守大人剛到荊州時,荊州這里已荒廢多年了。城防松懈,良田荒蕪。連年打仗,誰還有心種莊稼,總怕種下去了還不到收成,一打仗又全毀了,白浪費氣力。我們也不過是混混日子?な貋砹酥,示以禮教,勤以農(nóng)桑。今年開春,他親自帶著守城將士下田耕作,如今,他帶著我們種下去的那些糧食都已經(jīng)收成了。”

    我在一旁聽著,心里那股氣惱也漸漸散了。他果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若我在身邊,他又怎么能兩頭都照顧到。

    真是矛盾,但愿他只是個普通人,與我日日相對;卻又希望他日日奔勞,有一番作為。

    忽然聽到彭武問:“將軍在荊州可新納了姬妾?”

    我抬頭看他。他正不懷好意地看向我。

    分明是來戲弄我!

    我轉(zhuǎn)頭去不理他。耳朵卻豎得老高。

    劉直不疑有他,說:“郡守大人潔身自好,從不近女色。連兩個月前荊州的望族徐氏要將嫡長女嫁給他做妾,都被他婉拒了!

    我聽了,心里紅艷艷開出一朵花來。

    賀樓齊夸張地笑起來,拊掌大聲說:“哎呀,郡守大人對那位莫離娘子還是念念不忘!”

    那一眾在洛陽看護我的武士都跟著笑起來,都拿目光來看我。

    “莫離是誰?”劉直問。

    只有一片笑聲。沒有人回答他。

    劉直發(fā)現(xiàn)這不尋常的氣氛,一時摸不著頭腦。見眾人都看著我,便提了一只酒葫蘆走到我面前,說:“這位小郎君一直獨自坐在這里豈不悶得慌?為何不過來同我們一起喝一點?”

    我推開他手中的酒葫蘆,抬眼瞪了一眼賀樓齊。他們都笑嘻嘻地看著我。

    劉直喝了點酒,有些失分寸?赡鼙緛砭筒惶吹庙樠垡粋瘦小嬌弱的小郎君竟然讓他們幾十個人從荊州千里迢迢趕到洛陽去迎接,他竟伸手來拎我的胳膊。只一提,便將我從地上提了起來,口中說道:“堂堂男兒,何故作婦人之態(tài)!”

    彭武立刻失色:“哎,劉直,你別……”

    劉直見到彭武的臉色更加疑惑,不敢再造次,松開我退后了兩邊,謹慎地問:“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我抬手抹了抹耳邊散下的頭發(fā),看著他說:“我叫莫離。”

    那邊頓時笑作了一團。

    劉直一愣,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說:“哎呀!末將失禮了!死罪死罪!”

    說著便灰溜溜回去了。

    我也覺得他的樣子很好笑,同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此后一路上,劉直對我畢恭畢敬,不停地賠罪,好像唯恐我回去了會在獨孤公子面前告他狀似的。一再告饒,同我說,那徐氏女的事情,可千萬不要提起是他說的。

    好容易到了荊州,他們將我送到郡守府便各自散去。

    府里三五個仆人,陳設樸素,書房的案幾上還放著一本攤開只讀到一半的公羊傳。

    我環(huán)顧四周,眼里仿佛都是他的身影,在這間狹窄的書房里轉(zhuǎn)身忙碌。

    在那窗楞上,插著一支柳條,已經(jīng)枯死,失了水分,反而直直挺著,似不甘心。

    眼前浮現(xiàn)出坐在案后,在昏暗的燭光看書的他,到困倦處,抬頭看到窗上那支柳條,嘴角撇出一抹笑意。

    我的心里漾起一陣溫柔的暖意。這個男子,真如玉般無瑕。

    到了夕陽斜沉,外面的仆人忽然腳步匆忙起來。那管家模樣的人大聲吩咐其他人:“郡守馬上就回來了,快吩咐廚房加緊備飯!”

    另一個一邊快步走著一邊說:“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回了!”

    片刻過去,門口一陣嘈雜,有人大聲喊:“郡守大人回來了!”

    我心頭一喜,提著裙子迎出門去。只見他剛到門口,下馬來,將馬鞭交給身后的劉直。

    “公子!”我喚他。

    他見到我,那已疲憊的雙目重新有了明亮的光彩,兩步走到我面前,拉著我的胳膊:“總算來了!

    我抬眼看他身后的劉直。劉直此刻已成了“眼直”,直愣愣看著已恢復成女裝的我,口中喃喃道:“原來真的不是‘小郎君’啊……”

    他平白來拉我一下,豈能就這么饒過他。我眼一轉(zhuǎn),問獨孤公子:“那徐氏女可美么?”

    獨孤公子一愣,隨即回頭對劉直說:“回去軍中再打你板子!”

    劉直一臉苦相,對我說:“娘子何苦記恨我到如此地步!”

    “他怎么你了?”獨孤公子問。

    我見劉直在他身后一副討?zhàn)埖哪,笑著說:“他訓斥我說,堂堂男兒,何故作婦人之態(tài)!

    獨孤公子放聲大笑。

    劉直無奈地苦著臉說:“是我說錯話了。我該說,小小女子,何故假扮男兒,騙我們這些眼拙之人!”

    我說:“你再說,信不信我再告你一狀!”

    劉直一拱手:“饒了我。我這就走了,不敢礙你眼了!”說著牽著蒼嵐轉(zhuǎn)身就走。

    獨孤公子這才牽起我的手往里走,一邊問:“一路上順利么?”

    我點點頭,想起困于洛陽的皇帝,擔憂地說:“不知至尊怎么樣了!

    獨孤公子說:“爾朱世隆如今兵圍洛陽城。其他爾朱各部也在往洛陽云集。前景堪憂。我們?nèi)缃裰荒茉谕鈬o觀其變了!

    見他露出郁郁之色,知道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情由。不想惹他不快,便說:“聽說公子在荊州頗有政績?”

    他果然欣慰一笑,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我說:“就算天下大亂,也總想給你清平一隅。這才耽誤了去洛陽接你。幸好彭武他們機靈,早早就出來了!

    忽然面對著我比劃了兩下:“近一年沒見,好像又長高了!

    我一笑,伸手一比劃,已經(jīng)能頂?shù)剿淖齑健N艺f:“我會不會長成公子那樣高?”

    他揉著我的頭頂說:“不要再長了,這樣就很好了。再長,就要飛到天上去了。”又左右看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胸口,貼在我耳邊說:“更像個女人了!

    我臉一燙。羞赧地扭過頭去不看他:“亂說!”

    他呵呵一笑,將我抱。骸昂昧,我的莫離長成個小婦人了。”

    我埋在他胸口,想了半天,還是問:“那徐氏女……美不美?”

    他有些詫異,忍不住失笑:“你還真的上心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確有些耿耿于懷,便一味將臉埋在他胸前同他撒嬌:“說嘛!

    他想了一下,說:“那日酒宴,她出來給我敬了個酒就進去了。我也未曾留心看她。印象中尚可!

    “什么樣……叫尚可?”我不滿這個回答,抬起頭追問。

    他似是察覺到我的不快,捏著我的下巴說:“尚可就是,我的莫離有十分容貌,她可占一分。至于德行,更是無從得知!

    這才心滿意足。

    唉,天下女子啊,莫不愛甜言蜜語。被那漂亮話一哄,就俯首帖耳,任他擺布。

    直到次月我男裝隨他出席鄉(xiāng)紳的酒宴,親眼見了那徐氏女,才知道這一分,抵得上我好幾個十分。
正文 第18章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
    獨孤公子這一年來在荊州恢復生產(chǎn),審查積案。一方面安撫平民,使各歸其業(yè),另一方面又保護當?shù)睾雷宓乃疆a(chǎn)不受流勇侵害,因此和這里的鄉(xiāng)紳極好。

    我扮男裝雖是文弱了些,可一眼看去也就是個有些病弱的清秀書生。平日里并不會有女子扮作男人拋頭露面,再加上晉時盛行的男風在漢族豪門間尚有遺存,因此席間也沒有人懷疑我的身份,只以為是獨孤公子身邊一個頗得信任的文吏。

    座中觥籌交錯,其樂融融。我一直看著坐在徐公身后那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子。

    那美貌,豈止是沉魚落雁可以形容的。

    她梳著曹魏宮廷中流行的靈蛇髻,唇間含笑,眼中含情。行動間,那向側(cè)方扭起的發(fā)髻不時地顫動,頗有風情。她的綢緞襦裙質(zhì)料上乘,衣衿和衣袖上綴著珍珠,在滿室燭光映照下燦燦生輝。舉杯間蔥白一樣的手指從袖間露出,似含羞帶怯,指尖上鳳仙汁染成的蔻色直晃我的眼。

    席間獨孤公子不時地轉(zhuǎn)頭和我輕聲說話,似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見她舉了一盞酒,裊裊娜娜走到我面前,低頭施了一禮,抿嘴輕輕一笑:“這位郎君從未見過,不知怎么稱呼?”

    她的身上一股白牡丹的香氣繚繞,熏得人醉。

    獨孤公子見了,正要代我回答,我直起身向她回禮,朗聲說:“在下姓鄒,單名一個離字!

    她嫣然一笑:“姓鄒?小女子看郎君氣度不凡不似尋常人家出身,可和昔日洛陽鄒氏有什么淵源?”

    她竟拿這話來擠兌我,是已經(jīng)懷疑我是女子嗎?我眼角余光瞥見獨孤公子轉(zhuǎn)頭看著我,面帶異色。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姓鄒吧。

    想到此,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種自傲。徐氏的嫡長女?真是笑話,我乃是洛陽鄒氏的堂堂嫡長女。哪怕我們鄒氏和王氏謝氏無法比肩,但也還輪不到他們區(qū)區(qū)荊州徐氏踮著腳來攀,她又有什么資格癡心妄想去夠獨孤公子的妾位?

    想到這里,我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看著她明艷姣好的面龐清淡地說:“亂世中流離得久了,在下也不記得了。”

    她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說了聲:“失禮!碧湟徽,一仰頭喝完了盞中的酒。

    我也仰頭喝干了自己盞中的酒。

    一仰頭,已知上了她的當。她是要看我有無喉結(jié)。

    這女子!

    一股辛辣氣直順著喉嚨到了胃里,燒得五臟六腑難受。

    她見了,又掩口笑著說:“鄒郎君似乎不勝酒力,只一盞酒,臉就紅了!

    我笑笑:“在下確實不善飲酒。娘子見笑了!

    眼見她又裊裊娜娜地回席,經(jīng)過獨孤公子身邊的時候,腳步輕輕一頓,似是而非地留下了一個含羞顧盼的眼神。

    獨孤公子見了,臉色微微尷尬,轉(zhuǎn)頭悄悄對我說:“不要緊吧?下次不帶你來這種場合了。看你臉燒的!

    我氣悶,說:“我出去吹吹!

    “讓劉直跟著你。”

    “不用!蔽艺酒鹕砥蚕滤麄兂鋈チ。

    原本只是聽劉直說徐氏女也會到場,心生好奇便想看看這一分美在哪里,苦苦糾纏了半天才讓獨孤公子帶我出來。沒想到自己被氣成這樣。

    女人之間爭風吃醋不過是尋常把戲。他如今才得一個郡守就有這樣的世家女趨之若鶩。往后只怕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多。

    這世道,女子守心愛的男人身心如一談何容易。

    只是我這顆心,似被那徐氏女的美貌尖銳地劃開一個口子,突兀地往外尖嘯噴涌著各種不甘。

    我轉(zhuǎn)過一條長長的回廊,到了一處小花園。

    那院子打理得頗為精致,正是深秋,園中盛開著各色菊花,爭奇斗艷,在月光下裊娜多姿,夜風吹來,聘聘婷婷。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祖父最愛陶潛的詩,也最敬他的人品。兼之,也就十分愛菊。

    記得昔日里,鄒府的花園內(nèi),到了秋天就開滿了菊花,品種奇多,姹紫嫣紅,比這里不知堂皇多少倍。

    “郎君醉了么?”身后傳來一個女子冷冷的聲音。

    我渾身一凜。她冷著臉站在我身后。

    我回過頭:“徐娘子撇下那一屋子熱鬧跟著在下做什么?”

    徐氏并不準備和我繞彎,直截了當?shù)卣f:“聽說上個月洛陽事變之后郡守大人一失平日的冷靜持重,心急火燎地遣人飛馳去洛陽接回一個女子,就是你么?”

    她站在臺階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神態(tài)倨傲不恭,目光冰冷如霜,絲毫不見方才席間的各種柔情。

    這種私事她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看來徐氏為了讓她順利嫁給獨孤公子,還頗下了一番工夫。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月下的她面如芙蕖,身如弱柳,儀態(tài)萬千。像她這樣的女子,大概只要巧笑嫣然地勾一勾指頭,這世間沒有男子不會為她所驅(qū)策吧?

    而她的目標,卻是我的如愿。

    我抬頭看到獨孤公子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了。大概是出來尋我尋到這里。他拐過游廊拐角,見到徐氏女,腳步一停。

    我低頭思忖了一下,問:“以徐娘子這樣的身份,竟然甘心做妾?”

    她掩口笑了:“妾當然是不夠的?墒强な卮笕艘呀(jīng)娶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不若先占住一個位置,將來再徐徐圖之!

    竟存了這樣的心思。

    那些大家族里繁華錦繡的后院里,光鮮和睦的表面底下那些骯臟的事,盡是這種女人攪出來的。

    我父親也有一個妾室。在我母親之前生下一個庶長子。她對我母親還算恭敬,只是那時我還年幼,到底怎樣,我也不得而知了。

    我問:“為什么是他?”

    她笑得更厲害,直笑得那薄薄的身子都顫了起來,笑夠了,她靜下臉來,直視著我:“那你又是為什么?你的目的難道和我有什么不同嗎?”

    我難道要同她細說在定州的那一夜夜心跳?難道要讓她知道洛城的那些西下斜陽?難道要同她描述黃河岸邊萬馬齊喑的慘況,和那晚一路伴他踏雪而來的鋪陳在白雪之上的燭光?

    我只笑不語。

    徐氏見我不說話,大約是摸不清我哪里來的底氣,她向前跨了半步,聲音大了些:“你不過是憑著年輕美貌?上У浆F(xiàn)在,連妾位都沒謀到?梢娍な卮笕藢δ阋膊贿^如此。你有的那些我都有,我還有你沒有的家世?な卮笕丝峙潞茈y不多看我?guī)籽。所以將來,我有的,你卻沒有。”

    郡守大人的確多看了她幾眼就在此刻,就在他身后。

    驕傲的徐氏女卻不自知。她像一只美麗的孔雀一樣張揚,話語間更加輕狂:“除了美麗的臉和年輕的身體,你還可以給他什么?沒錯,天下男子莫不喜歡年輕美麗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愛弛么?到那時,你還有什么可以支撐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秋夜的風吹亂了鬢角的頭發(fā),拂在我的臉上有些輕微的癢。我抬眼直視著她,既無心和她爭論,也不想輕易退讓。

    她高高地抬著下巴,居高臨下地、傲慢地睥睨著我:“阿鄒①,你該明白,郡守大人那樣的男兒,就只有我這樣的世家女子能配得上。我的家族可以幫助他在荊州長久地生根。你又能為他做什么?你憑什么和我爭?”

    她太蠢,也太自以為是了。到底只是久在深閨的女子,眼界不可謂不淺。獨孤公子的心,豈是區(qū)區(qū)一個荊州能放得下的?

    這樣美的女子,卻沒有和這美貌相匹配的德行?上Я。

    我已無心繼續(xù)在這里停留下去。

    “你們在這里說什么呢?”他終于開口了。

    那徐氏女一驚,沒料到身后還有人。她猛然回過頭去,見是獨孤公子,臉色一白。

    還算鎮(zhèn)靜,雖不知方才的話被他聽去了多少,但徐氏也沒有亂了方寸。轉(zhuǎn)眼柔柔一笑,眼波流轉(zhuǎn)間顧盼生姿,輕聲說:“我出來透透氣,剛好碰到這位鄒郎君了?な卮笕擞质鞘裁磿r候出來的?”

    “我剛轉(zhuǎn)過來就看到你倆在一處說話!彼Z氣平和清淡,似完全不知道我們說了什么。

    徐氏女臉色一松,微微放了心。

    獨孤公子雙手背在后面,朝我慢慢走過來。他擦著她的肩膀過去,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一身月白錦袍,在月下明凈清華,那雙眼睛如同兩潭靜水,深不見底。月光為他鑲上銀白的輪廓,那泛起白光的烏發(fā)竟為他平添了兩分滄桑。晚風吹起他衣袍的下擺,隨風擺蕩,說不盡的雅致風流。

    他走到我面前,近得我要仰起頭來看他。

    他看著我,眼中神色復雜,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抬手輕輕拂開被風貼在我臉頰上的碎發(fā)。

    這氣氛有些詭譎,那徐氏女有些驚慌地喚了一聲:“郡守大人……”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后腦,對著我輕輕一笑,沒有回頭,依舊涼著聲音說:“徐娘子大概看出來了,這是個女子!

    他說得如此直白,徐氏女反而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張口結(jié)舌,只好囁囁說:“是……是有一些疑惑……但方才也不敢確定!

    他轉(zhuǎn)過頭去,朝她微微一笑:“現(xiàn)在確定了?”

    徐氏女慌亂中笑得有些勉強,已不見方才的風情萬種:“竟不知郡守大人有這樣的雅興……不知這位娘子是……”

    他在清亮月光下,淡著一張玉般臉龐,似笑非笑,輕啟雙唇,一字一句說:“這是我的逆鱗。所以……不要輕易觸碰。”

    徐氏女那美艷無雙的臉在那一刻白得像一張紙一般,連露出袖口的那排蔥樣秀氣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在他說出“逆鱗”二字的那一剎那,我的心似被一只鐵錘重重一敲,那種生疼的感覺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一時間竟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向后踉蹌一下,被他在后腰上一把撐住。

    他面色無波無瀾,一手牽起我的手,低頭輕輕對我說:“天色晚了,回去吧。以后別出來亂喝酒。”

    那口氣,像一個大人教訓淘氣的孩子,直是又氣又愛。氣吧,打不下手罵不出口,愛吧,她又乘著這愛無法無天惹一堆麻煩。

    他牽著我的手,腳步穩(wěn)穩(wěn)地從徐氏女身邊過去了。

    她身上那股牡丹的香氣繞在鼻間,片刻便散去了。

    在馬車上,他似喝多了一些酒,一直不說話,靠在墊子上閉目養(yǎng)神。我也有些悶悶不樂。一時間,車里靜悄悄的,只聽到車轱轆滾過街道發(fā)出的聲音。

    他突然說:“你是故意的!

    “什么?”我不明所以。

    他睜開眼,看著我說:“你見到我,故意誘徐氏說那些話,激得我出聲護你。”

    “若非她心里存了那些念頭,我再怎么誘,她也不會說。”

    我低下頭,有些委屈,鼻子有些酸。

    確實是委屈。我又何嘗愿意做個心機尖巧的女子。

    何嘗不愿傻傻地和心愛的男子共度一生靜好歲月。

    他輕聲嘆了口氣,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將我拉過去在他胸前伏下,說:“你呀……明知我視你如命,明知我一定會開這個口。既知道我對你的心,何必要千方百計試探!

    不,他不懂。在男女間,這是一種永不會感到倦乏的游戲。越是知道他愛我,就越喜歡百般試探;越試探,就越確信他愛我。

    若是不確信,反而不敢試了。

    愛都是試出來的。不試怎么知道?口說無憑。

    我笑著伏在他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聲。

    他一手拔下我頭上的發(fā)簪,讓長發(fā)披瀉下來,慢慢撫著,說:“讓你這樣不放心,是我不好。但徐氏是本地望族,很多政事的進行還要依賴他們。所以明面上的關系要維系著。你懂不懂?”

    “那你會娶她么?”我問。

    “不會!彼纱嗟卣f,又笑了,說:“你這妒婦,夠了吧!

    “如愿……”我伏在他身上又笑。

    他撫著我的頭發(fā)說:“頭發(fā)長長了不少,也厚了。”

    已經(jīng)幾欲委地。此時披散下來,在馬車的毯子上鋪開一片,如豐茂的草。

    我輕輕說:“青絲與君相伴老!

    他輕輕撫著我的頭發(fā),由頂至梢,一遍一遍。

    忽然又問:“你出身洛陽鄒氏?”

    “是!蔽逸p輕說。這時候拾起自己的血統(tǒng)有些滑稽,但這的確又是真的。

    他臉上現(xiàn)出憐愛又慚愧的神色,說:“竟是個這么有來頭的女子……讓你這樣跟著我,真是委屈你了!

    我輕輕一笑:“莫離命不好,若不是遇著公子,此刻還不知在哪里。若我同公子真能白頭到老,又有什么委屈的!

    注釋:

    ①阿鄒:南北朝時也稱呼女子為“阿x”(x為姓氏)!堵尻栙に{記》:英聞梁氏嫁,白日來歸,乘馬將數(shù)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
正文 第19章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
    快入冬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下來,洛陽傳來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壞。

    皇帝在洛陽城靠著漢將李苗打退了爾朱世隆的進攻?墒菭栔焓缆⊥吮,北邊的爾朱兆從汾州占據(jù)了晉陽,和爾朱世隆合兵一處,推立了宗室遠親元曄為帝,又聯(lián)絡了爾朱仲遠,一起向洛陽殺去。

    皇帝的體內(nèi)拓跋氏的血性被喚醒了。他不甘心坐以待斃,四處招兵買馬,并且啟用了渤海豪族高氏兄弟。此外他一方面招安山西匪眾抗擊爾朱兆,又派鄭先護和楊昱征討爾朱仲遠,另一方面又封立還未造反的爾朱天光為王,以籠絡其心。

    各種動作不可謂不果斷而有效。

    然而當皇帝把城陽王元徽視為左膀右臂、事事詢問依賴的消息傳來時,獨孤公子重重地將書信拍在案上。

    “怎么了?”我正在一旁幫他添茶,這一拍,直震得茶碗在桌上一跳,滾燙的水濺了一桌,有幾滴濺到我的手背上,鉆心地疼。

    他說:“元徽是什么東西?!詭計多端雞鳴狗盜之徒!至尊怎么能信他!”

    復又喟嘆一聲:“看來勢已不可挽回!”

    果不其然,幾天之后更壞的消息傳來。賀拔勝本已反出爾朱氏陣營,被皇帝派去和鄭先護楊昱一起征討爾朱仲遠,卻受到鄭先護的猜忌,只得率本部兵馬和爾朱仲遠單獨作戰(zhàn),兵敗被俘,只能又投降了爾朱氏。

    得到這個消息,我本以為獨孤公子會大發(fā)雷霆,然而他一句話都沒說,將自己關在書房里關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又去府衙了。

    那一夜,我沒有去打擾他。有些煩惱并不是兒女情長可以撫慰的。在這種時候,我什么都幫不了他。

    我獨自坐在書房外的庭院里陪著他,一直看著窗上映出的那微弱的燭光。那支業(yè)已枯死的柳枝映成一個黑影,在窗上隨著燭光的閃爍輕輕搖晃著。

    一會兒又見他起身在窗前走來走去,似是無比焦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只是看著他的影子,已覺得心里滿是解不開的繞指柔情。

    時節(jié)已經(jīng)入冬,到了下半夜開始下霜,無比寒冷。那石凳越坐越冷,我便起身在四周走走。四周一片寂靜,冬天的月亮又高又白,孤獨的懸在天上。

    他還坐在案前,片刻又起身,似是在換蠟燭。那愈來愈暗的燭火瞬間又亮了起來。

    天下。

    所有自認有志的男兒都為這個誘人的字眼殫精竭慮死而后已。

    可是天下是什么?

    對他們來說,天下是什么?

    是無上的權力和無邊的享樂?還是無邊的苦難和血流成河?

    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弄明白,就為了這個天下?lián)P鞭策馬,肝腦涂地。

    這時一個下半夜起來巡視的仆人到了這里,見到我,詫異地問:“娘子怎么在這里站著?”

    我立刻伸出手指輕輕噓了一下,示意他小聲。

    “公子心里不痛快,不讓人進去。我在這里陪陪他!蔽倚÷曊f。

    “那我去給小娘子拿件棉斗篷來。真是,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可要凍壞了。都下霜了!彼p聲嘀咕著,快步退出了庭院。

    我看著他離開,剛回過頭,前方那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有些慌亂,也不知他會不會惱我在這里,惱我們說話打斷了他的心緒。

    他走出來,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如沉沉夜幕下的海。

    不說話,伸手將我抱進懷中。

    我渾身一暖,這才止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片刻,他伸手輕擦著我頭發(fā)上沾著的露水,說:“你看你,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沾了一頭一身的夜露,會生病的!

    我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不說話。

    他輕聲問:“賀拔將軍又降了爾朱氏。你說,我要不要離開他?”

    我問他:“離開他去哪兒?”

    他無言。

    去哪兒?他也會有無處容身之感么?

    我思量了一下,說:“不若等一段時間吧……賀拔將軍是兵敗投降,也許迫于無奈。當日爾朱榮伏誅時他本可隨爾朱氏黨羽殺進皇宮,可他卻阻止了眾人這么干。他對皇室還是忠心的!

    他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外面風云變幻,我卻困囿于此。”

    我扶著他厚實的胸口安慰說:“公子知道嗎?上古時有鵬鳥,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顯然沒有聽過這個典故,又似在想其他事情,漫不經(jīng)心問:“為什么?”

    我說:“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志。雖不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他笑了:“一飛沖天嗎?”

    他終于笑了。

    我明白了。對于他這樣的男人,天下是一個夢想。這個夢足以溫暖那些寒冷漫長的黑夜,足以讓這亂世中慘淡的人生變得絢爛。他的人生,光有情愛、財富、或者地位都是遠遠、遠遠不夠的。只有天下這個輝煌的夢想,能夠光耀他蒼白憔悴的人生。

    而天下是什么?也許到死,他都無法說清楚。

    我不禁想起了永寧寺那個解簽的老僧說的話,鏡花水月,終成泡影。

    爾朱兆最終還是攻陷了洛陽。這個昔日在定州城春熙樓前和獨孤公子拔劍相向的粗莽青年,俘虜了當今的皇帝。

    聽說皇帝被關在永寧寺,后來被爾朱兆帶到了晉陽,依舊關在一座佛寺里。

    在這一年的十二月的甲子日,那個年輕的、文弱的、但又血氣方剛不甘受辱的皇帝,被爾朱兆勒死在了那間佛寺里。

    他寧學高貴鄉(xiāng)公而死,最終也學成了高貴鄉(xiāng)公。

    幾代虔誠禮佛的拓跋氏啊,他們的這個雖不英明、但也不算辱沒先祖的子孫,死在了佛的腳下。

    幾天之后的新年,府里過得極為冷清。那些本地望族上門拜年,也都被獨孤公子隨意敷衍過去。

    自從洛陽陷落于爾朱氏之手,他已幾個月沒有開心過了。

    他不開心,家中就沒有下人敢開開心心。

    這是普泰元年了。

    到了大年初三,按照慣例,由郡守作東,宴請當?shù)睾篱T望族。那天我在內(nèi)室里,聽著外面喧鬧聲一片,笑聲,勸酒聲,恭維聲不絕于耳。

    荊州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此地的豪門都練就了一身不管誰來掌管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本領。也難怪,沒有這樣的本領,又怎么能在這個易主頻繁的地方守住家業(yè)呢。

    聽下人說那美艷的徐氏女也來了。徐氏尤不肯放棄這個打算,也許此刻,她正巧笑嫣然地給獨孤公子敬酒吧。那樣的美艷無雙風情萬種,那樣的讓人無法拒絕。

    我直是連飯都吃不下!

    一直敘談到深夜,眾人方才告辭散去。等了半晌,還不見獨孤公子進內(nèi)室,我便信步出去看看。

    外間廳中杯盤狼藉,應是賓主盡歡。也難為他,明明心情郁郁,還與這些無所謂天下是誰當家的望族周旋。

    我走向門口,聽到外面?zhèn)鱽淼偷偷恼f話聲,似是獨孤公子的聲音,便側(cè)身倚在門上聽著。

    他說:“這件事在下是不可能答應的。還請娘子不要自誤!

    對面是徐氏女的聲音:“上次冒犯了鄒氏娘子是我失禮。但我會同她好好相處,絕不會為難于她?な卮笕耸遣恍盼覇幔俊

    她的聲音又柔又甜,帶著委屈,連我聽了都為之心軟。何況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我在心里啐了一口,不由得緊緊抓住自己的袖口,也不知在緊張什么。

    獨孤公子聲音清冷:“我孑然一身漂泊在外,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真的是白白耽誤了你!

    徐氏女不甘心:“那鄒氏娘子呢?”

    獨孤公子的聲音竟有了一絲笑意:“她與我相從于患難,我對她自然同別人不一樣。”

    我偷偷伸出頭去看。那徐氏女站在門下,這夜是一彎細細的上弦月,四周暗暗的,只有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馬車上的燈發(fā)出微弱的光。她在這暗光中霧鬢云鬟,那張盛妝的臉竟顯得娉婷生輝,一雙眼水汪汪地望著對面的人,似有無限委屈,要流出淚來一般。

    我暗暗嘆了口氣。要對這樣的女子說不,還真是難為他。

    沒想到徐氏女竟一頭撲進他懷里,哽咽說:“可自從第一次相見,我對郡守大人已無法忘懷……我愿跟隨大人天涯海角,矢志不渝!”

    這賤婦!我在心中暗罵。

    獨孤公子有些猝不及防,僵了一會兒,小心伸手將她拉開,明顯不悅,聲音比剛才更冷了兩分:“在下乃是行伍出身,粗鄙不堪與娘子相配,亦不愿耽誤了娘子這樣絕佳的相貌人品。夜深了,未免家人擔憂,娘子還是請回吧!

    徐氏女低下頭,肩膀似在微微顫抖。半晌,她抬起頭,表情泫然欲泣,似下定決心一般,說:“大人!小女今夜愿為大人侍奉枕席!只求大人垂憐小女一片愛慕之心!”

    那微紅的眼眶,因羞澀而騰起紅云的腮面,那欲張又合的嬌艷紅唇……唉,我已聽不下去了。一個美貌如斯的女子拿自己的身體當作武器,誰抗拒的了?

    她如此急切如此不甘,到底是真的心儀于獨孤公子,還是別的原因?

    心中已狠狠將她踏在地上,踩了千萬遍。

    “荒唐!”獨孤公子輕喝了一聲,已不欲與她多言,回頭叫道:“劉直,送徐娘子上馬車,帶上兩個婢女,一直護送到府!”

    說完一振衣袖,便進了門。

    一進門,便發(fā)現(xiàn)了站在一旁的我,驚異之余,意識到我已將他們在外面的話聽去,無奈地一笑,說:“你這妒婦,我聽你一次壁角,你就也要聽我一次嗎?”

    我看著他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心里漾起暖暖的清流。這人,我果然沒有看錯。

    他身上有輕微的酒氣,嗅在鼻子里,連我都要醉了。

    伸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一踮腳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似一愣,沒料到我會如此反應。但隨即也抱緊了我的腰。

    我卻一把推開他,轉(zhuǎn)身便往里走。

    他不知何意,追在后面問:“怎么生氣了?”

    我頭也不回,假嗔道:“那種女子,自放她回去便是,何必又是差劉直又是遣侍女的?好大的陣仗!”

    他聞言嗤地一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說:“若不這樣大陣仗敲鑼打鼓將她完好無損地送到家門口,萬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可不是要賴到我的頭上,說也說不清,甩都甩不掉!

    我聽了一笑,轉(zhuǎn)身又撲進他懷中,踮腳去吻他的唇。

    他輕笑,抱著我說:“你這妒婦。如此善妒,怎么得了!

    我輕舔他的嘴唇,復又在他的下巴上輕輕咬了一口。

    他吃痛,抽了一口涼氣。

    我嗤嗤笑著放開他。

    他不甘,一把又將我攬過去,笑著問:“這又是干什么?好痛!”

    我伸出手指在他俊俏的下巴上、那方才被咬的地方輕輕擦過,抬眼看著他的眼睛輕輕說:“今夜……愿為大人侍奉枕席……”
正文 第20章普泰元年(公元531年)-春
    開春后不久,爾朱世隆將皇帝元曄廢為長廣王,另立了元恭為帝。不久,高歡開始討伐爾朱氏。

    高歡原是爾朱兆手下的大將。洛陽事變之時,他審時度勢,引兵去了河北,避過了這場動亂。隨后他上書給爾朱兆,以軍糧不足為由請求移師山東。

    高歡因此在山東羽翼漸豐,開始和爾朱氏交鋒。一直打到第二年,雙方在紫陌大戰(zhàn),爾朱氏潰敗。首鼠兩端一直觀望的大都督斛斯椿見此情形,搶先一步回到洛陽,盡殺爾朱氏黨羽。隨后高歡率兵進駐洛陽,全面接管了權力。

    不久,因為如今的皇帝元恭是爾朱氏推上去的,高歡又覺得他是個不好控制的人,于是將他廢掉,另立了元曄的族子章武王元融的兒子元朗為帝,改年號中興。可半年之后便又將他廢為安定王,立了元修為帝。又改元太昌。

    昔年漢末董卓擅權,廢少帝而立陳留王,尚引起朝堂嘩然,血流成河。如今宗廟社稷的大事,在這一年不到的時間里,被把玩得如同兒戲,而廟堂之上竟無人敢出聲。

    太昌元年五月,登基不久的元修便迫不及待鴆殺了元曄、元恭和元朗,又殺了自己的叔父汝南王元悅,之后迎娶了高歡的嫡長女為皇后。

    無情最是帝王家。昨天在砧板上為魚肉待宰時還哀戚流淚,今日翻身轉(zhuǎn)眼就成為刀俎,毫不留情。

    獨孤公子漸漸開始對皇室失望。特別是聽說元修鴆殺手足之后,嘆道:“也許是真的氣數(shù)將盡了!

    他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又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只能且行且看,大魏也不知還有沒有崛起之日了!

    此時賀拔勝已經(jīng)率本部軍馬到了荊襄駐扎。見到獨孤公子在荊州的治績他頗為高興,上表將他遷為大都督、武衛(wèi)將軍。

    這年中秋,賀拔勝舉行家宴,召眾將帶家眷參加。

    雖然大多數(shù)將領的妻室都在家鄉(xiāng),但畢竟已屯駐在荊州近三年,有些人將妻小都接來了荊州,更多的是在當?shù)丶{了妾室。

    因此這一場宴會,可算是云鬢香影,風情萬種。

    我跟著獨孤公子一進大廳,就見到依依坐在賀拔勝身后的那個女子。

    可不就是徐氏么?她已成了賀拔勝的第三個妾。此刻滿堂輝煌的燈火映照得她艷若桃李,肌膚勝雪,美得不可方物。

    此時見我們進去,她歪過頭,斜著眼睛瞟了獨孤公子一眼,然后嫵媚笑著,將一顆烏紫的葡萄送入賀拔勝口中。

    席間觥籌交錯。因是中秋佳節(jié),眾人也都努力忘卻外面的種種不如意,在酒和明月中得片刻悠閑心境。

    酒至半酣,賀拔勝忽然問:“獨孤郎,你身后這位姬妾我怎么從未見過?是在荊州當?shù)丶{的么?”

    獨孤公子直起身正要回話,一旁的徐氏已經(jīng)嬌著聲音說:“將軍一定是見過的,只是,恐怕見的是這位姑娘的男裝打扮!闭f完用袖子遮著嘴格格笑起來。

    女人啊,小心眼,尋著機會就報復。

    賀拔勝被她說得有了興趣:“哦?真的嗎?“他細細打量了我一會兒,又問:“獨孤郎是何時得了這樣的女子?我果真見過么?”

    獨孤公子被問得尷尬,答道:“我同她在定州就相識了,一路跟來荊州的。”

    賀拔勝拊掌笑著說:“好,亂世中的佳偶,令人羨慕啊!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附和的贊嘆聲。

    只有坐在獨孤公子下首的楊忠面色復雜。徐氏女昔日求納于獨孤公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此時他大概也有不好的預感,覺得徐氏女會攪起什么風浪。

    徐氏跟著賀拔勝笑道:“大都督在荊州政績斐然,士民皆交口稱贊。大將軍難道不要獎賞一下大都督?”

    我的心里騰起森森寒意,不知這心機頗深的女子在打什么主意。我轉(zhuǎn)臉去看獨孤公子,他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難看,卻又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只得一笑,生生化成一臉的尷尬。

    賀拔勝說:“我已表奏皇上,升為大都督、武衛(wèi)將軍,還需要賞什么?”

    獨孤公子連忙說:“都是卑將分內(nèi)之事,何敢表功!還請大將軍勿以為念!

    徐氏望著獨孤公子輕輕一笑,說:“那官職,雖是大將軍的意思,但說起來是皇上賞賜的。難道大將軍自己不應該賞賜點什么么?”她美麗的雙眼瞥向我,嘴角扯出一絲狡猾的笑容:“我聽說大都督府中只有鄒氏娘子一人服侍,連侍女都沒有兩三個。大將軍何不賞賜一個美人給大都督,也免得……阿鄒一個人服侍得太辛苦!

    只聽咣當一聲,一旁楊忠手中的酒盞摔落在地上,撒潑了一地的酒。

    楊忠慌忙拾起酒盞,四下里看看,尷尬地笑起來,說:“這……徐夫人真會說笑!大都督和鄒娘子自定州時就感情相篤,大都督當年苦戰(zhàn)北中郎城、襲取洛陽之時鄒娘子也如影隨形,他們……”

    徐氏冷笑著打斷他的話:“是感情相篤,還是阿鄒善妒?”說著那雙妙目惡毒地瞥向我。

    賀拔勝一聽,立刻不悅,對獨孤公子說:“婦人以善妒為大惡。獨孤郎,不可過于寵溺了。我賜你一個美人,今夜就帶回去吧!”

    得逞的徐氏嬌柔地笑著,眼角卻陰陰地掃過我的臉。

    我身上一冷。

    像徐氏這樣驕傲又自負美貌無雙的女子,遇到不肯臣服于她裙下的男子,仿佛是蒙受了天大的恥辱,恨不得趕盡殺絕。

    獨孤公子亦是一驚,直起身子道:“多謝大將軍美意,但是家里實在是不再需要其他女眷了!

    賀拔勝更加不悅,板起了臉:“獨孤信,你堂堂七尺男兒,不可掣肘于一個婦人!本將賜你的美人,一定要帶回去!”說著也不待獨孤公子再說什么,偏過頭對徐氏說:“你去用心為大都督挑個可人又能干的,今晚便送過去!

    “妾一定盡力!毙焓系拖骂^應著,嘴角撇出陰謀得逞的笑。

    四下里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盞,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獨孤公子和賀拔勝皆沉默不語。

    徐氏四下里看看,咯咯笑道假意打著圓場:“大都督真是的,一個女子而已。要是大都督實在不喜歡,就放在府中當個侍女使喚也是一樣的,又何必要當面拂了大將軍的好意呢?”

    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獨孤公子。他一臉焦灼,卻又無可奈何。

    腦海中浮現(xiàn)出在定州的那夜,他和爾朱兆拔劍相向時,那堅定的冷硬的臉。

    在那一眼之間,我竟然想哭了。

    在回去的馬車上,我們似是無意,卻離得很遠。一路沉默無話。到了門口,管家早已迎出門來,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對獨孤公子說:“方才驃騎大將軍令人送了一名女子來,F(xiàn)在人在后院,大都督要如何處置?”

    他臉色黑沉,說:“你隨意給她在前面找個事情做,只不要讓她進后院,不要在我眼前晃!

    “明白了!惫芗也桓叶嘌裕掖胰チ。

    他這才牽起我的手,一言不發(fā)將我拉進后院。他的手抓得很緊,我的手腕生疼,被他拉得踉踉蹌蹌。

    一直進了臥房,他反手關上門,重重一下將我抵在門上,看著我的眼睛說:“生我的氣?”

    黑暗中他的眼睛晶瑩明澈,嘴角陷在月光的陰影里。

    “沒有!蔽覄e過臉去輕輕說。

    他掰過我的臉,逼令我看著他,說:“莫離,剛才你也看到了,我無法當場拒絕。但是我保證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好不好?”

    我的眼圈不爭氣地熱了。

    明明不是他的錯。我同他置什么氣?一個侍女就讓我驚慌成這樣,我有什么底氣同他置氣?

    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他用手指一一撫去,捧著我的臉來吻我。

    我緊緊抱住他,顫抖著身體,如同風中的一株女蘿。原是我幼稚,把情愛想得簡單,以為兩情相悅便可長長久久。

    殊不知這甜蜜恩愛的兩情相悅,刺了世間多少人的眼。

    他沉沉說道:“莫離,給我生個孩子好么?”

    孩子?我睜開眼睛看他。

    呵,他已經(jīng)三十歲了。他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紋,那疏朗清俊的眉目也多了幾分滄桑了?伤沒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聲音冷清而蒼涼,如幽幽風聲在耳邊飄蕩縈繞:“莫離,我想同你有個孩子。男女都好,一起將他養(yǎng)大,聽他喚我阿父,喚你阿娘……”

    他將我抱到床上,吻著我,在黑暗中摸索著脫去我的衣裙。他像一只巨大的鳥一樣覆了上來。我們懷著同樣神圣又沉重的心情,期盼一個混合著我們的血液的新生命。
正文 第21章永熙二年(公元53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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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章永熙二年(公元53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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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章永熙二年(公元533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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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章永熙二年(公元533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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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章永熙三年(公元534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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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章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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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章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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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章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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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章大統(tǒng)元年(公元534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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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章大統(tǒng)元年(公元53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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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1章大統(tǒng)二年(公元53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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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章大同①二年公元53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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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章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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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章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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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5章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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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章大同三年(公元53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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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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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8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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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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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0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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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1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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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2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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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3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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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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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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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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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7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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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8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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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9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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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0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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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1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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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章大統(tǒng)三年(公元537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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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3章大統(tǒng)四年(公元538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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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4章大統(tǒng)四年(公元538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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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5章大統(tǒng)四年(公元53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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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6章大統(tǒng)四年(公元53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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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7章大統(tǒng)四年(公元53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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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8章大統(tǒng)四年(公元53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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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9章大統(tǒng)五年(公元53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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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章大統(tǒng)五年(公元53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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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1章大統(tǒng)六年(公元54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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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2章大統(tǒng)六年(公元540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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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3章大統(tǒng)六年(公元540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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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4章大統(tǒng)八年(公元542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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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5章大統(tǒng)八年(公元542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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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6章大統(tǒng)九年(公元54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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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7章大統(tǒng)九年(公元543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398&aid=17424
正文 第68章大統(tǒng)九年(公元543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399&aid=17424
正文 第69章大統(tǒng)九年(公元543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0&aid=17424
正文 第70章大統(tǒng)十二年(公元546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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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1章大統(tǒng)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2&aid=17424
正文 第72章大統(tǒng)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3&aid=17424
正文 第73章大統(tǒng)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4&aid=17424
正文 第74章大統(tǒng)十四年(公元548年)-春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5&aid=17424
正文 第75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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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6章大統(tǒng)十四年(公元548年)-夏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7&aid=17424
正文 第77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8&aid=17424
正文 第78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09&aid=17424
正文 第79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0&aid=17424
正文 第80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1&aid=17424
正文 第81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2&aid=17424
正文 第82章大統(tǒng)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3&aid=17424
正文 第83章大統(tǒng)十七年(公元551年)-春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4&aid=17424
正文 第85章廢帝二年(公元553年)-春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5&aid=17424
正文 第86章廢帝二年(公元553年)-夏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6&aid=17424
正文 第88章廢帝二年(公元553年)-秋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7&aid=17424
正文 第89章廢帝二年(公元553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8&aid=17424
正文 第90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春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19&aid=17424
正文 第91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0&aid=17424
正文 第92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1&aid=17424
正文 第93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2&aid=17424
正文 第94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3&aid=17424
正文 第95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4&aid=17424
正文 第96章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5&aid=17424
正文 第97章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26&aid=17424
正文 第98章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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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9章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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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0章恭帝四年(公元55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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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1章孝閔帝元年(公元55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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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2章明皇帝二年(公元558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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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3章開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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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4章開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33&aid=17424
正文 第105章開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http://www.wxscjs88.cn/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458434&aid=17424
正文 第84章廢帝元年(公元552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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