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牡丹山大王
立秋早已有了一段時間,但蕭索的涼意卻至九月才席卷而來。
涼風將唐子瞻的須發(fā)、衣袍都吹得飛揚,但她的跪姿卻依舊十分筆挺。哪怕,這個姿勢她已經(jīng)維持了近一個時辰。
唐子瞻穿越的這個朝代,她并沒有在歷史書上見過,但天子之怒乃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她熟讀并背誦過。
早朝時,御史的話句句誅心,不僅是捅在她身上的刀,更是打在皇帝臉上的耳光。
她是金鑾殿上皇帝欽點的狀元,御花園里又被皇帝親口夸耀品行上佳,留京任了翰林院修撰。可不過三日,她就被御史口伐筆誅,痛斥私德有損、家風不正。
幺妹尋死覓活后私奔,這事她否不得。
長兄為花魁一擲千金,這事她否不得。
同僚三日就拳腳相向,這事,她還是否不得。
品行上佳這四個字,如今怎么看怎么難堪。
怨不得唐子瞻跪在這里一個時辰。
只是,她不是唐子瞻。她是橫掃D站、坐擁108家CP的流量小花糖糖。
“唐大人,陛下今日乏了,讓您明日再來此候著。”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在身后傳來。
唐子瞻回頭抿出一個笑容,想要客套兩句,太監(jiān)卻只留給她冷漠的一個后腦勺。
明日怕不是再來候著,而是繼續(xù)跪著。
認命的唐子瞻揉著膝蓋站起身,理了理官袍,往外邁去。
她既是來了,就不能輕易走了。
娛樂圈的血雨腥風她走得,朝堂的刀光劍影她便走得。
無視了一路上太監(jiān)或其他同僚的幸災(zāi)樂禍目光,唐子瞻挺直著背走出了宮門。
她如今家中還有著一個為了妹妹私奔、哥哥醉暈而哭哭啼啼的老母親,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唐府。
“唐大人!蓖瑯蛹饧毜纳ひ簦惹耙粋聽起來多了三分熱絡(luò)。
唐子瞻轉(zhuǎn)過身,掛出客套的笑容。
這太監(jiān)同樣臉上堆著假笑,指著旁邊的馬車對唐子瞻道:“唐大人,太子殿下有請!
唐子瞻深吸一口氣,正要走過去,那太監(jiān)的聲音就又從她身后傳來:“去給唐府送個話,今夜唐大人不回去了!
唐子瞻吸的氣頓時凝住,險要把自己憋得背過氣去。
雖然穿過來不過十個時辰,但唐子瞻記得,她和同僚拳腳相加就是因為,對方叫她帶上她殘廢了的大哥去當太子殿下的兔兒爺。
兔兒爺。
太子殿下是個斷袖。
她這廂失了圣寵,太子殿下就邀她留宿府里,這意味,真是太不言而喻了。
唐子瞻朝馬車那邊拱手彎腰行禮,道:“多謝殿下抬愛,今日芳潤已有邀約,爽約委實不妥……”
簾子突然被掀起,一張清雋白皙的面容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墨色雙眸落在她的身上,那玉面甚至往前近了近,太子蘇澹涼聲問道:“中秋夜游攬月湖時的事情,芳潤忘了?”
游湖?水邊?難道?
想到前世影視劇中,女扮男裝逢水就暴露身份的設(shè)定,唐子瞻腦袋一懵,腳比腦子更快一步做出決定,邁上了馬車。
蘇澹滿意地坐回馬車內(nèi),吩咐道:“回府!
馬車外,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芳潤兄,且等等!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唐子瞻撩起車簾,看到早上參她參得唾沫橫飛的御史盧維正在揮手疾呼。
“想下車?”
旁邊人三個字就完全把唐子瞻的目光拉了回來。
她連忙放下車簾,回頭看向坐在自己旁邊的蘇澹,作乖巧狀:“不想!
這回答并沒有得到對方的贊許。
蘇澹那瀲滟的丹鳳眼中似裝的不是湖光波色,而是冰霜雪水,就短短一眼,也叫唐子瞻滿心發(fā)憷。
這真是瞧上自己了?準備霸王硬上弓?
待到了府邸,車簾被掀起,蘇澹直接掠過備好的小杌子下了馬車。他行至門口并未先入府內(nèi),而是站定等待。
唐子瞻未來得及回應(yīng)太子殿下的“體貼”,就聽到這兩刻鐘里他“賞”她的第三句話——“想也白想!
長腿再加上闊步,前方的蘇澹三兩步就已經(jīng)與唐子瞻間隔了不少距離。
被霸道總裁風言語擊中的唐子瞻徹底摸不清楚風向了。她確定以及肯定,這著實不是對待心上人的態(tài)度。
除非——太子是個注孤生。
長樂長公主的出現(xiàn),似乎印證了唐子瞻的第二種猜測。
只聽那與太子明顯擁有同款丹鳳眼的長樂長公主嬌聲提議:“對詩如何?狀元郎文采斐然,想來這意趣最是合適!
唐子瞻在不喜歡琢磨平仄和不忍傷長公主顏面間的心理拉鋸才開始,就聽到旁側(cè)的蘇澹直接否了。
“無趣!
長公主又柔婉問道:“那作畫如何?狀元郎妙筆生花,定能叫我們大開眼界!
“無聊!狈裾J二連。
唐子瞻覺得太子殿下每次賞自己的話都超過了兩個字,恐是對自己格外厚待了。
“那下棋如何?狀元郎想來是個中好手!
“無用!比B齊全。
“奏曲吧?皇弟你擅……”
“飲酒!碧犹崞鹆司茐,給自己倒了一杯。
長樂長公主卻遞了個眼神給唐子瞻,道:“主隨客便,還是問問唐狀元吧!
太子殿下“無用”在前、“醉酒”在后,唐子瞻很難不生出防備的心思。她接住長公主的橄欖枝,連忙離席答道,“公主有此雅興,微臣卻之不恭!
平仄錯了,最多丟人。喝酒醉了,她怕失身。
長樂長公主張口便來:“竹聲隨雨至,花影送晴天。”
唐子瞻揣測公主飛速出題是害怕太子殿下反對,忙答了一句與“晴天”相關(guān)的詩文。
待答完之后,唐子瞻才發(fā)現(xiàn),這一句竟是唐子瞻原身所作。她方才想詩文時,記憶中最先閃現(xiàn)的畫面就是原身秉燭落筆的情景。
原身的記憶,并不齊全。似乎只有重遇原身深刻記憶的人,那些相關(guān)的舊事才會出現(xiàn)在唐子瞻的腦海里。
就像那動手的同僚,唐子瞻若早知對方嘴賤易怒,絕不會一再退讓迫得自己退無可退。
也罷,如今這些詩句的記憶清醒,想來足以應(yīng)付今日的對詩了。
“自是一腔春意滿,故教兩袖盡開花!遍L樂長公主說完之后,以帕掩面,朝唐子瞻看了過去。
長公主與太子殿下雖是一母同胞,雙眸也皆是狹長的丹鳳眼,但容貌氣質(zhì),長公主卻比太子遜色了三分還不止。唐子瞻想起今日馬車上太子瞧自己的那一眼,心中忍不住暗下品論。
旁邊指節(jié)敲桌的催促聲音傳來。
唐子瞻忙回魂挑了一句記憶中的“春日”詩作為回應(yīng)。
長公主落帕輕笑,由衷贊道:“狀元郎果然好文采,天下有才一升,你已獨占了八斗!
“微臣愧不敢當!迸鯕⒍,唐子瞻最是忌憚。她正想離席行禮,卻被長公主下一句出題打斷了動作。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咳!”旁邊的蘇澹嗆了一口酒,叫唐子瞻忍不住看過去。
可他雙眸未紅、臉也甚是白皙,唐子瞻便知方才咳嗽是太子殿下刻意為之。
他是何意?
唐子瞻不明白蘇澹的舉動,蘇澹的視線也正朝她看過來。
他目光中未有笑意、亦無怒意。
這種審視卻叫唐子瞻警鈴大作,將長公主的詩句剖了三次,確保萬無一失,才選了一句原身的得意之作予以回應(yīng)。
待她說完,蘇澹勾了勾唇角,夸道:“芳潤真是才華橫溢!
這夸獎的話換個語氣,意味就全變了。唐子瞻迅速離席,彎腰行了個大禮:“微臣惶恐,微臣才疏學淺,實在當不起兩位謬贊!
蘇澹方才不會是醋了吧?
唐子瞻知道自己這個念頭著實荒謬,但這位太子殿下在原身記憶中,實在甚是寡言,更不會夸人。
太子未叫她歸位,唐子瞻便只能維持原來的姿勢。慶幸菩薩心腸的長公主離席,親自來扶她:“芳潤何必過謙。我們既是對詩,你且大膽說便是。我這句你要聽清楚了,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嘭——
唐子瞻腦中炸開了一片煙花。
她僵硬著抬頭看向面前的長公主,只見對方雙眸含羞帶怯,這深情款款的模樣,仿佛有一萬個粉絲在她耳邊大喊——她要不喜歡你,我頭剁下來!我直播吃屎!
唐子瞻按住自己的慌亂之心,回憶長公主的前一句,她聽過這一句詩是因為某部影視劇中有過,但也許只是巧合。
前一題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原身不愧是狀元,唐子瞻腦中直接續(xù)出了原詩作的下一句——不見白頭相攜老,只許與君共天明。
錘了錘了!唐子瞻仿佛看到了論壇奔走相告的模樣。
她這場鴻門宴,原不是得了太子這個裙下之臣,而是攬了長樂長公主的一片芳心。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這樣近乎直白的一句情詩,唐子瞻再不能單純無畏地回答了。她在記憶中反復(fù)擇選,用了一句描述戎馬生涯的詩予以作答。
當下首要,乃是不能再讓長公主誤會了。
唐子瞻答后,順勢朝蘇澹和長公主都行了個禮,然后回到席間。
長公主的臉色有些不虞。她視線往唐子瞻身上落了落,然后走向蘇澹。
“瞧你總是獨自喝酒,想來乏味。不如我們換樣你喜歡的如何?”長公主話雖似在阻止弟弟繼續(xù)飲酒,可她的手卻落在了蘇澹面前的酒壺之上。
她提壺倒酒給蘇澹倒了一杯酒,道:“我來跳舞,你與芳潤為我伴奏,也算不辜負了今夜好月色。”
蘇澹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后答道:“你們來!
說罷,他又自去倒酒。
長公主也不再理會,而是側(cè)身看向唐子瞻。她頭略偏、下顎略收,嬌笑了一聲道:“芳潤可嫌棄我?”
這系列撩人的動作,讓娛樂圈小花穿越的唐子瞻手背一麻。她頓覺自己如坐針氈,恨不得拔腿就跑。
直拒必然得罪長公主,但不拒也是……
“殿下,唐大人家仆來報,說是唐老夫人突然昏厥了。”一個太監(jiān)小跑著入內(nèi),急切稟道。
唐子瞻連忙離席,拱手致歉:“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下官失禮,不得不先行離席!
“本宮遣個大夫與你同去!遍L公主換了自稱,語氣亦不再是商量。
唐子瞻一顆心懸在空中,苦惱要如何拒絕,又聽太子也開了金口。
“唐大人,明日上朝,袖口可要縫補好。”
袖子壞了?
唐子瞻最是忌諱自己失態(tài),立刻低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袖口完好無損。她仔細再查驗一遍,仍未找到破損,但太子的話,她卻聽明白了。
自是一腔春意滿,故教兩袖盡開花。
長公主的第二題。
太子在敲打她:莫要撩了長公主又不負責任。無一腔春意,便莫要兩袖開花。
唐子瞻不需要繼續(xù)回憶第一題,就知道長公主這每一題的真正深意是什么。聯(lián)想到自己一開始誤會的太子喜歡自己,她臉騰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芳潤!碧K澹又喚了她一聲。
唐子瞻強壓著情緒抬頭。
因為羞恥而燒起來的臉頰將她的雙眸襯出了一汪秋水,這芙蓉帶露般的模樣叫被看的蘇澹心上一癢。
好似有春風自他臉上擦過,他卻來不及伸手握住。
“你今日不便張揚,醫(yī)官就別帶了。”他突然轉(zhuǎn)變心思,抬手放了對方一馬。
“謝殿下!碧谱诱霸俨桓彝A簦蜎_了出去。
她穿越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媽媽,如今絕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
唐府內(nèi)院中,王氏正端著熱茶焦急地看向門口。
見到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王氏立刻迎上去,道:“子瞻你快拿五千兩給我!
“母親身體如何?您有何急用?”唐子瞻見到王氏腳步生風的模樣,就知道自己八成是被騙了,但她還是關(guān)切占了上風。
王氏擺擺手,直接跳過了第一個問題,答道:“你兄長要給蕊芯姑娘贖身。你趕緊把銀子給我,我還要寫好清單,明日去采買。”
“采買?”唐子瞻皺眉,隱隱覺得王氏這段話,除了那毫不現(xiàn)實的銀錢要求,應(yīng)該還有其他麻煩。
王氏拉著唐子瞻就往外走,解釋道:“三日后就是黃道吉日,早些給他們成親,也好讓你哥哥從此振作。他答應(yīng)為娘,只要娶了蕊芯姑娘,以后就好好過日子。”
“蕊芯姑娘,是青樓女子吧!碧谱诱吧钗艘豢,停住腳步。她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母親,一字一頓地問道:“娘,你知道我一個月多少錢俸祿嗎?”
唐子瞻聽她母親獅子大開口的時候,就憶起了跟她那位兄長相關(guān)的點滴。
長兄的腿,是因為救原身而傷的。所以這些年,原身一直對長兄十分照顧。而長兄多年來則要么沉迷賭場,要么醉臥青樓。入仕前,原身夜里挑燈溫習,白日還要去教書、算賬、賣畫,各種疲于銀錢之事。入仕之后,得知月俸不過兩百兩銀子,原身也計劃好了,只要休沐就去賺銀子。就連平日里下朝后,也要安排上原來的種種差事。
這樣的辛苦錢,王氏一開口就是五千兩!
唐子瞻暗自舔了舔后槽牙,忍下些許怒意對王氏擲地有聲道:“娘,我一個月俸祿只有兩百兩!五千兩我一年也賺不回來。而且大哥這些日子實在荒唐,我已被御史彈劾家風不正。若他再娶個青樓女子回來,兒子這烏紗帽定保不。
王氏總不能完全不管自己的前程。
唐子瞻的猜測只對了一半。王氏聽后果然面露難色,她一邊拉著唐子瞻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可怎么辦?那些御史怎么就這么閑,盯著你個新入仕的做什么?”
走進一個院內(nèi),王氏指著主臥房道:“你大哥已經(jīng)一日沒有進半點油鹽了。他這些年你知道的,一直因為腿傷被人恥笑,難得有個姑娘愿意跟他好好過日子。娘知道你不容易,只怪你爹走得早。我該怎么幫幫你們呢?”
說著,王氏的眼淚就簌簌下來了。
那房門恰好打開,一個梳著雙環(huán)髻的小姑娘走了出來。小姑娘端著一個餐盤,上面放著原封未動的飯菜。
見到王氏,那小姑娘就揚聲道:“祖母,我爹他又睡著了!
小姑娘只有十四五歲模樣,兩頰肉不多,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與唐子瞻長得很像。
她目光對上唐子瞻只有一瞬,就直接轉(zhuǎn)開了。原本還有幾分暖色的臉如潑了冰霜一般,甚至走前都沒再給唐子瞻一個眼神。
養(yǎng)不熟的……
唐子瞻瞬間想起了小姑娘的點滴。
唐清霽,才及笄不久的年紀,非長兄唐子卿親生,乃長姐唐燕語之女。長姐離世甚早,長姐夫拋女另娶,不足一歲的唐清霽就被記在了唐子卿名下,由原身養(yǎng)大。
清霽一名,是原身所取,寓意雨停霧散,她希望這個侄女(外甥女)日后萬事順遂?蛇@個由她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卻在半年前告訴她——“小舅舅,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她和我一樣,也是女子!
她如遭雷劈,定在了原地。
驚住的是原身,亦是唐子瞻。
原身無法理解這種愛。
唐子瞻自光怪陸離的娛樂圈而來,她尊重每一種愛。但她的記憶告訴她,十五歲的小女孩帶給唐子瞻的震驚不止于此。
清霽,是不是因為自己才走上這條錯路?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
一場試探后,原身數(shù)夜都是汗水淋漓地自夢中驚醒。內(nèi)疚將這個以男子身份活了二十六年的女子第一次逼出脆弱。甚至,她溺水消失的時候,有一瞬間是輕松的。
承載了這份壓力的唐子瞻已無法入眠。她不知不覺就邁到了那紅紗輕縵的地方。
女子悠揚的歌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盎ㄩ_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一曲歌畢,那紅紗帳內(nèi)的人走出來。
“公子是要點凝碧嗎?”青樓的女子慣不要顏面,見到唐子瞻就主動倚過來問道。
她面前這個換了里子的唐子瞻,自然瞧出那嬌笑中無一絲真心。不過,要來青樓找真心,也是荒謬至極的人才有的想法。
可惜,她現(xiàn)在家中就有一個這樣異想天開的人。不,是兩個。
進了房間,唐子瞻開門見山地問道:“凝碧姑娘,不知你對蕊芯姑娘有多少了解?”
五千兩銀子,唐子瞻拿不出,也不愿意拿。
解決不了錢的問題,就直接解決人的問題。
這一位凝碧姑娘就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她們之間,有過非常純粹的金錢關(guān)系。
唐子瞻從荷包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到了桌上。
凝碧沒有拿銀子,而是提起酒壺坐到了唐子瞻的邊上,她親自倒了一杯酒來喂,聲音在嬌嗲和膩味之間把握得恰到好處:“唐公子待凝碧可真是小氣。人家那是一千兩一千兩的砸,你對凝碧,最大方的時候也不過五百兩!
凝碧身材甚好,玲瓏有致的曲線不經(jīng)意就碰到了唐子瞻的手臂。
唐子瞻握住對方的手,阻止對方繼續(xù)靠近。她的目光中明顯有了不悅:“凝碧姑娘是個聰明人,說話何必這么拐彎抹角。姑娘這樣的好品貌,花魁的位置被人奪了實在是可惜。不如,咱們合作一把?”
“怎么合作,唐公子這次可不要對凝碧那般小氣了!蹦陶f著就又把身子往唐子瞻懷里送了送。
唐子瞻用力把對方的手往前一送,人起身退開幾步,道:“凝碧姑娘既然甘于平庸,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她就作勢要走。
一、二、三。
凝碧的聲音果然從身后傳來:“唐公子總是這般不近人情,半點不像你那闊綽又深情的大哥。想替蕊芯贖身的公子哥兒并不少,可專一又多金的,卻只有你家那一個。”
唐子瞻毫不意外這個答案。蕊芯待她哥能一片真心那才是奇怪了。
“凝碧姑娘冰雪聰明,想來早就知道蕊芯姑娘心中,第二合適的人是哪位。不如替我搭線約出來一趟?”唐子瞻說完,拎壺倒了杯酒,推到凝碧的面前。
明艷妖嬈的女子見了這舉動,直接笑出了聲:“以我名義、再透給蕊芯知道的那種邀約?”
“我早說過,凝碧姑娘不做花魁,當真是屈才!碧谱诱百澋。
凝碧的笑聲更加清脆了,她沒有端酒,而是將桌上那小錠的銀子收入掌心,答道:“做買賣的,都求個細水長流。唐公子,以后還有營生,可要繼續(xù)找我。”
說完之后,她忽然彎腰,低頭用紅唇徑直叼住唐子瞻碰過的那酒杯,然后慢慢仰頭將酒倒入口中。酒水不可避免地灑了些在唇角,自上往下淌入她略袒露的衣襟中。美人如花被酒澆灌,再加上有意無意拋過來的那撩人眼神,唐子瞻瞬間在心底被迫刷出大寫加粗的三個字:我可以!
唐·離粉絲生活太近·子瞻心底已學雞叫,明面上卻甚是冷淡地點點頭,然后負手走出了青樓。
唐子瞻一直是個有志向的小花,她雖然沒有做過逼人相愛這種事,但卻是熟練操作過激人接戲的。
迫下決心,無他技法,唯相爭爾。
夜晚的花船內(nèi),月色自窗口窺進,內(nèi)里好似一片祥和。
“黃少爺,酒涼了,我去溫一壺過來!
“還是我去吧。蕊芯你陪祥郎就好!
兩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
“蕊芯和凝碧都這樣體貼,不如一個去溫酒,一個去叮囑船家,莫要離岸邊太遠了!蹦凶鱼紤械乜吭陂缴,自取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
蕊芯搶先答道:“祥郎安排得自然甚好。那凝碧姐姐,你我一同去吧。”
凝碧也不答話,裊裊娜娜地掀簾走出。
“小蹄子,你倒是好手段。這才幾天,就哄了黃少爺說要替你贖身!”蕊芯本就窩火,見凝碧一副不屑于與自己搭話的模樣,更加騰地燒了起來。
她思量船艙外無人看見,索性往前狠狠推了凝碧一把。
凝碧看似沒有回頭,實則早有防備,她一個側(cè)身,躲開了這股力道。
“蕊芯妹妹可要小心,別掉下去了!蹦炭粗咱劦娜镄,笑出了聲。
蕊芯恨得牙癢,罵道:“你個不要臉的騷蹄子!”
“我是祥郎未來的妾室,你憑什么來罵我,憑你臉大腰粗么?”凝碧目光落在岸邊由遠及近的燈籠上,邁步用力一撞,把想來打自己的蕊芯撞入水中。
“不好了!蕊芯落水了!”她大喊道。
船上立刻慌亂起來。
岸上更是如此。
唐子瞻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她大哥就跳進水里了。
左腿不便的人,自然比不上常年在水上生活的船女。
蕊芯都被黃祥摟在懷里了,唐子瞻才順利拉起她英雄救美無果的大哥。
黃祥讓他們二人進了船艙,艙內(nèi)的交談就比先前要聽得完整多了。
“蕊芯,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是凝碧推我下去的!”
“祥郎,她罵我賤蹄子。”
“蕊芯,你罵凝碧,是吃醋了么?”
說完這一句,黃祥就勾了蕊芯的下顎起來,低頭要去吻紅唇。
唐子卿再也忍受不住,大喊道:“放開她!”
“這位兄臺,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黃祥一開始好似沒有認出唐子卿,待目光落在唐子瞻身上,這才戲謔道,“唐狀元想來沒包過這種花船,你們認不出她們身份也是正常的!
“不過,唐狀元,你前幾日不才被御史彈劾家風不正,兄長在青樓一擲千金嗎?”黃祥又看向唐子卿,問道,“既然唐大哥如此出手闊綽,想來蕊芯五千兩的贖身錢只是小小意思,為何媽媽還讓她來花船?”
凝碧在旁早已經(jīng)倒好了酒,她端了一杯喂到黃祥唇邊,主動解釋道:“祥郎莫聽蕊芯瞎吹。這位唐大人,我算是老熟人了。他嘛,一個月俸祿就兩百兩,平日里來我這一趟,還要去外面賣畫攢銀子呢。五千兩,不知道唐家五年時間湊不湊得出?”
唐子卿正要說話,卻被凝碧又搶先了。
凝碧看向唐子卿,問道:“唐家大哥,你這么能賺銀子,怎么不分點給你弟弟?瞧你弟弟這常服,袖口都洗得發(fā)白了,少說穿了三四年了吧!
唐子卿的銀子從來就是伸手找唐子瞻要的,他聽了這話,頓時一張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蕊芯瞧了這情況,心底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原以為自己釣了個癡情的金龜婿,誰知只有癡情,可沒有帶金。
早知道還不如答應(yīng)黃祥。
蕊芯拉了拉黃祥的袖子,撒嬌道:“祥郎,我有點冷!
黃祥推開凝碧遞來的酒,將蕊芯攬得更緊了些,他問道:“你今日出門,怎么也不多帶套衣服。明日我?guī)闳櫼路惶魩准碌摹!?br />
鴻衣坊一件衣裳,就要兩百兩,是唐子卿他弟弟一個月的俸祿呢。蕊芯徹底對唐子卿死了心。
她把頭靠在黃祥懷中,皺眉哼道:“祥郎,我想回去了!
“好!秉S祥一口應(yīng)下,橫抱起蕊芯就往船外走。船因唐子瞻兄弟,早已靠岸。
“蕊芯!”唐子卿不死心地追了上去。
黃祥抱著個人,也走不快,被唐子卿一拉,不知怎么就摔倒了。
他惱得大喝一聲,也不知道從哪就一擁而出好幾個家仆,對著唐子卿拳打腳踢而去。
唐子瞻見家仆故意往她大哥的廢腿上去,急忙撲過去一把抱住。
家仆可不管腳下是誰,照踢不誤。
唐子卿急忙大喊:“你們竟敢毆打朝廷命官!”
這豬隊友!
唐子瞻一把捂住她哥的口,低聲道:“大哥,別喊了。他叔父是丞相。”
喊得眾人圍觀,黃祥還沒怎么樣,她先被再次彈劾了。
所幸唐子卿不全是個酒囊飯袋,他聽了唐子瞻的話也明白過來,一臉頹然地看向已經(jīng)走遠的蕊芯。
由始至終,她都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
凝碧邁著小步從二人身邊走過。
她的抱怨不輕不重,被他們聽得清清楚楚:“花魁就是花魁,踹窮鬼都不忘榨出三分油。祥郎真當她搶手得不行呢!”
被踢中后背的唐子瞻正好血氣涌上來,吐出一口鮮血。
被激怒的唐子卿則一把掙開,連滾帶爬地撿起石頭就要砸人。
家仆們見一個見了血一個發(fā)了瘋,頓時一哄而散。
唐子瞻心回落了一半,她喚道:“大哥,我們趕緊回去,叫人看到了不好!
唐子卿扔了手中的石頭,蹣跚著過來扶她。
他起初一言不發(fā),叫唐子瞻有些擔心。
待到了家門口,這位兄長終于開了口:“今日你約我出去,是蕊芯遣人來送的信對吧?”
唐子瞻知道這個家里,只有侄女唐清霽發(fā)現(xiàn)了她是女子身的秘密,眼前這個大哥和父母親其他人都是不知道的。
所以,他這樣問,是在懷疑什么?
這片刻的猶豫完全誤導(dǎo)了唐子卿。唐子卿道:“不用說了。你自小就這樣,要說謊的話,就半天憋不出一句話。我知道了。原來讓我去給她贖身是假,想利用我叫那丞相家的紈绔注意上才是真。你被算計上,想來是兄弟共爭一人的戲碼更精彩。我以后不會再這樣傻了。咱們回家。”
腦補,挺好!
唐子瞻原想推開唐子卿扶住自己的手,卻在感覺到手背一點濕熱的時候,停住了。
因為她抬起頭,看到唐子卿那張難受得蒼白的臉上有兩路濕潤的淚痕。
世間多少癡兒女……唐子瞻心中默嘆。
傷春悲秋才到一半,王氏的喊聲就驚得她情緒全無。
“我的兒!”這一句是沖著唐子卿去的。
“我的幺兒!”王氏看見唐子瞻嘴角的血,提著裙擺就奔過來,“幺兒這是怎么了?”
唐子卿擦了淚水在旁自嘲道:“方才我遇到了一個極其聰明的騙子,不僅被騙財、還被騙……”
最后一個字,他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轉(zhuǎn)向唐子瞻,道:“二弟方才是被氣著了。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二弟你莫要氣了!
王氏緊張的目光轉(zhuǎn)向長子,她一邊上上下下地觀察,一邊發(fā)問:“那你有沒有受傷?騙子人呢?”
唐子卿擠出一個笑容,戲謔道:“騙子見我家狀元郎目光如炬,自然嚇得屁滾尿流。至于我,當然是吃一塹長一智,現(xiàn)在精神飽滿,說不定還能挑燈夜讀!
王氏早不指望長子用功讀書,她聽了這俏皮話只是將目光全盤收回,親自扶過唐子瞻,細細問道:“幺兒你到底傷在哪里了?真是氣急攻心?路上看了大夫沒,明日要不上朝告假吧……”
唐子瞻擔心被王氏暫時丟下的兄長心理不平衡,回頭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對方早已經(jīng)走遠了。甚至在回廊轉(zhuǎn)角處,他還叉腰扭了下脖子,好似真的要去挑燈夜讀一般。
無事,就好。
唐子瞻用話安撫王氏,自己那半懸的心也終于全部落回了腹中。唐家這個爛攤子,總算可以暫時消停一會了。她也該騰出手去整理下之后的安排了。
在娛樂圈的時候,她要登的是演藝圈巔峰。如今換了朝堂之路,頂峰也該重新規(guī)劃一二。
白紙鋪開,唐子瞻將今日的幾個人名寫下。凝碧是她用來逐離蕊芯的。唐子卿則被蕊芯順勢用來激起黃祥的勝負欲。那么黃祥……
在這個名字下面,唐子瞻點了一小點,她想起那突然就一哄而出的家丁,在黃祥后面加上了丞相的名字。
這黃祥,可不是個真草包。她的后面,該是誰呢?
仿佛是為了驗證唐子瞻的揣測一般,次日的朝堂,唐子瞻就再次迎來了御史的吐沫橫飛。
盧維將那現(xiàn)場毆打之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仿佛他就在現(xiàn)場全程觀摩。就連凝碧最后說的那幾句話,盧維也繪聲繪色地模仿出來,將青樓女子對“翰林院修撰死纏爛打花魁”一事的輕蔑和不屑表達得淋漓盡致,也把金鑾殿上的皇帝氣得七竅生煙。
唐子瞻甚至來不及開口一言,就被請出了殿外,繳了官帽,暫被停職回家。
盧維!
想到這陰魂不散般的御史,唐子瞻的后槽牙咬得生疼。
她特意選了晚上去,又忍住不刺、激黃祥,為的就是避人耳目、低調(diào)行事。
想不到……
唯一得到安慰的是,原就因為她吐血而關(guān)切不已的王氏,這下是再也沒有心思折騰其他了。王氏整日都圍著唐子瞻打轉(zhuǎn),但凡飯桌上唐子瞻多看了一個菜一眼,那一盤菜其他人就別想動了。就連唐清霽想夾一筷子也被王氏迅速用其他菜替換了。
這位時刻不忘偏心的娘,真是叫唐子瞻哭笑不得。似乎在記憶里,娘總是這樣,要么偏心大哥,要么偏心自己,要么就是偏心姐姐。
唐子瞻念及亡姐,對上了唐清霽兔子般“兇狠”的目光,原身的記憶瞬間清晰復(fù)蘇。
原身女扮男裝,是被她家祖母決定的。老祖母篤信玄學,她尚在娘胎就被道士說紫服加身方能壓住命格。待王氏發(fā)作之時,老祖母又尋人問卦,對方直言男命方可百歲,女身必當早夭。
因此,原身才將一落地,老祖母就接了過去,早做好準備不論男女都咬定是男兒。
祖母本準備親撫原身到二十及冠,破了“早夭”的可能,就讓她恢復(fù)女兒身。只不過,還沒等到那一日,唐家就先后經(jīng)歷了唐子卿殘廢一蹶不振,王氏小產(chǎn)一子后唐父過世,嫁出去的唐燕語更是只留下個小丫頭片子就撒手人寰等等慘事。
十二歲的原身抱了不足一歲的唐清霽立于屋檐下時,未來的方向如烏云退散般突然明朗清晰。她自那一日起便立誓,她終身是男子,她要紫服加身、光宗耀祖、庇護整個唐家。
這一條純事業(yè)線的人生之路,穿越后的唐子瞻覺得,很喜歡,很帶感,很愿意走下去。
很顯然,原身留下來的“帶感”遠不止一處。
從藥鋪取了藥出來,唐子瞻好巧不巧地遇上了長樂長公主。
長公主正好撩簾,目光觸及唐子瞻就變得柔情似水,她問道:“芳潤病了怎不與我說?”
這理所當然的語氣,讓唐子瞻實在是牙口發(fā)酸。
她拱手道:“不才惶恐,實無大礙,不敢讓長公主叨念。”
此句答得甚是委婉,其中拒或不拒的意味也是可左可右。長樂長公主自是當作不拒來聽,她自簾中伸出一只纖纖玉手,親自邀道:“芳潤與我何須這般見外?你且上車來,我親自送你!
唐子瞻忙退后一步,再次行禮答道:“多謝長公主抬愛。不過大夫方才說了,在下還是要多多行走方可痊愈!
“芳潤三番四次拒絕,莫不是攬月湖之事全是本宮的誤會?當日你對溺水女子袖手旁觀,本宮私以為,你非見死不救之人,是以這般乃是為了向本宮示好、不愿意與其他女子過于親近。本宮錯了?”長樂長公主言畢,鳳眼一挑,目光鎖在唐子瞻的身上,大有你敢否認看看的威脅之意。
唐子瞻從未想過古代女子會這般直白開放,她頓時有些被噎住。
這個朝代是她從未聽過的。她該適應(yīng)世界,而不是妄想世界適應(yīng)自己。
唐子瞻深吸了一口氣,第三次拱手:“不才有罪。昔日之事是不才未能謹言慎行,故讓長公主誤會。不才絕不敢高攀長公主,還請長公主明鑒!
這次的拒絕之意叫長公主再不能自欺欺人,她重重甩下簾子,不悅到了極點。隨行的侍衛(wèi)慣會看主子眼色,一個技巧性的甩鞭,將唐子瞻的藥包全部卷到了地上。馬車再及時碾壓過去,藥渣碎了一地。
破壞環(huán)境衛(wèi)生……唐子瞻在馬車后蹲下身,用手中的帕子把藥全撿起來,準備擇地丟棄。
一雙金線祥云紋的皂靴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
唐子瞻仰面,那雕刻般完美的下顎線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
“殿下!碧谱诱懊奔闭酒饋硇卸Y。
她原想過要擇時邂逅太子,以謀靠山,卻怎么也沒料想會在此刻遇到對方。且,太子方才居高臨下的漠然眼神,叫唐子瞻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關(guān)于攬月湖的愚蠢猜測。
她竟誤會攬月湖之行是與太子相關(guān),還曾聯(lián)想太子肖想自己!時有時無的記憶著實坑人!
猶如被正主抓包的難看感叫唐子瞻的臉頰有一瞬間的發(fā)燒,她這模樣落在蘇澹眼中,就又有了另一番理解。
蘇澹審視了一下地上又碎又臟的藥渣,又看向唐子瞻手中捧著那撿起來的一部分,敲打道:“芳潤既已如此窘困,有些地方還是要少去為好!
太子的含沙射影唐子瞻已有過領(lǐng)教,她立刻就明白他在嘲諷自己追花魁一事。
心中暗嘆了一口氣,唐子瞻答道:“不才如今百口莫辯,也只能等清者自清那一日了!
蘇澹覺得這話委實可笑,坐等自清說不定就是今日他長姐之事的重蹈覆轍。他在旁悠悠諷刺道:“都說不打不長記性。但芳潤你,似乎是被打了也不長記性。”
唐子瞻雖未推敲準太子的全部意思,卻知道這一句恐是與長公主相關(guān),她忙辯白道:“殿下,攬月湖之事不才有錯,但不才發(fā)誓,今日與長公主所言句句真心、絕無虛妄!
“你與長公主之事,何須稟我?”蘇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曾借“袖生花”敲打過唐子瞻。
他不記得,唐子瞻卻替他記得。她已經(jīng)知道太子是誤會自己要撿起這地上的藥繼續(xù)服用,那就順勢賣個慘。
她走近一步,低聲懇切道:“殿下,我已與公主說明,求您放在下一條生路。十年寒窗,就此葬送,我真的、真的……”
“你停職跟我沒有關(guān)系!碧K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原本敲打唐子瞻的意圖,完全被帶偏了思路。
唐子瞻實誠分析道:“入夜后又是在湖邊,旁邊還有他人的家丁,盧維一個文官如何能不留痕跡靠近或是千里聽音?殿下,請您體恤我上有老下有小!
這話好沒道理,卻也有些道理。蘇澹按住眉頭,答道:“你三日后來府上尋我!
說完這句,他也不再解釋,直接領(lǐng)著身后的小圓臉太監(jiān)就走了。
唐子瞻目送對方背影,暗自思量起她之前在朝堂聽到的一件差事。
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唐子瞻前世處之而后快的蝗蟲在這時空里,卻成了天示。
天降災(zāi)難,君德有損。
后四個字,其他人不敢說,言官卻敢說。
回憶朝堂上,言官為了逼迫皇帝下罪己詔而要死要活的模樣,唐子瞻覺得自己閑賦在家這些天,簡直是錯過了一部八百集連續(xù)劇。
還好,再牛逼的言官,也斗不過蝗蟲。
笑話,光靠皇帝懺悔,蝗蟲就能消失,這才是天降異象了。
三日后的太子府外,唐子瞻正低頭檢查衣著,準備邁開自己復(fù)仕第一步。
撩袍抬腳,他一步尚未走完,前方就有奚落聲傳來。
“瞧這位不是咱們風光無限的狀元郎么?”
“李兄看錯了,唐狀元如今得了空閑,想是在青紗幔中醉生夢死,怎有時間來此!
出聲的是兩人,走出來的卻有三人。
這三位明顯是從太子府出來的同僚,其中一人,曾與唐子瞻拳腳相向;其中另一人,雖未與唐子瞻有過正面交鋒,但正是黃祥的親兄長;余下最后一個,是唐子瞻這屆的榜眼。
冤家路窄,此時正是應(yīng)景。
“唐兄!卑裱蹢盥勺咧撂谱诱吧磉,與他拱手行禮。
唐子瞻牽強回禮。
第一和第二之間的關(guān)系,和睦應(yīng)當是算不上的。
黃祥之兄黃鶴笑容滿面地跟過來,同唐子瞻拱手道:“原是沒看錯,果真是唐大人!
“不對,我叫錯了。唐狀元,如今你這免職在家,稱呼上我只能多有得罪了。”黃鶴挖苦人的本事不遑多讓。
兩個走了過來,李利自然也不會落單。
他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唐子瞻,未發(fā)一言,卻將鄙夷的意味傳達得淋漓盡致。
“唐狀元是要去見太子殿下么?狀元郎才入仕途,不知太子習性也不足為奇。殿下,素來是不愿意見外人的。”黃鶴笑瞇瞇地繼續(xù)道。
楊律在旁補充道:“唐兄可有拜帖?要不拿我的先進去?”
“呵!崩罾谂暂p笑一聲,顯然是不懷好意。
他連發(fā)三聲冷笑,在楊律將自己的拜帖拿出來后,這才開口說話。李利意有所指地道:“今日狀元郎風流倜儻,顏色無雙,單是站在此處,就有無限風景。如此昳麗奪目的狀元郎,要見太子殿下,何須他人的拜帖?”
這番侮辱的話說完,李利才把楊律的拜帖推了回去。
唐子瞻聽完這些話,往前邁了一步。
她和李利有互毆的先例,楊律和黃鶴二人立刻十分警惕,一人盯一個,仿佛做好了隨時拉架的準備。
“我來見殿下,與李大人來見殿下,完全同心同意!碧谱诱澳抗饴湓诶罾砩。她一雙瑞風眼生得極其撩人,眼角眉梢總帶著三分春意。如今這般用詞說話,叫旁觀的二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明明是死不對付的二人,怎叫人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覺?
被盯著的人李利更是感覺不妙。
他惱道:“我與你,豈能相提并論!我與殿下所商所議,何時輪得到你來臆測!”
唐子瞻見他語言急促、臉色憋紅,知道對方是真被氣到了。
她心情甚好,以至于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
“李大人這般小量,我卻不是的。大人盡管臆測我與殿下,總歸,你我同一個目的,我若成了,你也是寬心的!碧谱诱罢f完之后,就不再給三人組任何反擊的余地,直接擦過李利身側(cè),往太子府中去了。
被留下的李利臉已經(jīng)紅成了豬肝色,他萬沒有想到,明明與自己一般沖動的唐子瞻這次竟是完全改變了策略。唐子瞻未與他動手半分,卻活生生用若有若無地臟水和黑鍋,扣得李利如今喘氣都困難!
同目的?
下罪己詔可不是件尋常事。太子能答應(yīng)你才怪呢!
李利憤恨地甩了下袖子,徑直離去。黃鶴瞧了他背影一下,愉快地揚起嘴角,彎腰進了轎子。唯有楊律,看著那已經(jīng)見不到唐子瞻身影的太子府朱門,目光中似有些瞧不明白的擔憂。
入府后的回廊盡頭有許多條岔路,唐子瞻原本該憂愁太子不知道在哪處等自己。但這個擔憂卻在入府之后,完全消失了。
端著托盤的侍女見了唐子瞻,就主動為她引路,甚至都不需要問一句她的身份。
而領(lǐng)進的廳中,太子蘇澹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臉陰霾。
“是你?”蘇澹揚起目光,看向唐子瞻。他今日心情甚是不好,就連自己親口說過的話也早已拋諸腦后。若唐子瞻今日不來,他必然不記得有約定一事。
如今這芝蘭玉樹的人到了面前,他心中燒著那團火不知道為何竟是往下熄了熄。
唐子瞻拱手行禮:“芳潤參見太子殿下!
與太子漸漸平靜的心情相反,唐子瞻的心一點點提了上來。
她是見過這位太子漠然模樣的,或許是前幾面都是太過冷漠的形象,以至于,對方如今很明顯的情緒波動,就讓她很是不安。
丹鳳眼中的冰霜之色略有散去,但周身的冰冷氣壓卻未見減少。他那張原本就白皙如玉的臉因為籠上了這層涼意,顯得更加地完美無瑕。放到現(xiàn)代,放到她前世的影視劇中,這樣的容貌氣質(zhì),叫人驚嘆一句維納斯絕不為過。
“殿下之憂,芳潤或可解之!碧谱诱霸诙嗽斕拥臅r候,心中亦有過百轉(zhuǎn)千回的思忖。她否定了原本的拋磚引玉之法,而是開門見山道,“芳潤以為,蝗蟲非天意,若要固民生,不得不滅之!
“滅蝗之法,更非他人言之鑿鑿之法。”唐子瞻根據(jù)侍女自動引路一事,已經(jīng)斷定前來游說太子的人,遠不止今日門口遇到的三個冤家。
太子既不耐他們,定然心中所想,與他們之法背道而馳。
唐子瞻三句言畢,未得到太子回應(yīng),她暗中握了握拳頭,再接再厲地道:“芳潤私以為,滅蝗可用兩法;鸱橄。令百姓在田頭點起火堆,用火光吸引飛蝗。飛蝗落地,則以火撲殺飛蝗。土法斷后,田邊挖掘大坑,燒時以土打壓蝗蟲。土能封閉蝗蟲胸腹吸氣之處,必能使其窒息而亡!
“史書記載,羅城曾有過蝗災(zāi)。所謂的下罪己詔、祭天均無改變。蝗蟲過境,烏云遮日一般,莊稼盡數(shù)被毀,百姓餓殍遍地。是以,滅蝗才是唯一的良策!碧谱诱皩⒆约旱南敕ê捅P托出后,抬眸看向座上的蘇澹。
她雖有備而來,亦有原身記憶為靠,但終究是第一次作治國之言。為了能達成目的,她下意識地就用上了前世的一些技巧。
一雙微微上揚的瑞風眼中眸光熠熠、流盼生輝,皎潔如月的面容雙頰略略泛紅,好似那盛開的牡丹花因疾風摧殘而徒留了花蕊那一抹艷色。這種攻擊與憐愛相交織的美,讓觀賞者蘇澹的心中有了一絲漣漪。
他今日確實一直在為蝗蟲之事煩惱,更因為百官接二連三過來勸他為父告罪而心火旺盛。但此刻時候,蘇澹卻感覺自己的心思忽然偏移了。
唐子瞻容貌過于拔萃,欽點為狀元或有不妥。丞相這句話,蘇澹當日只覺得可笑。如今回想,卻莫名有些贊同。
他灼灼地盯著廳中人,問道:“我若領(lǐng)你去,你要何職?”
這一句話,讓唐子瞻的心漏跳了一拍。她前世身處娛樂圈,卻未曾為人心動過。如今這一瞬間的感覺,讓她對面前人生出幾分別樣的心思來。
她是想要他答應(yīng)自己的要求。這是一種源自欲望的渴求,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主導(dǎo)情緒。
這種渴求,可以無限接近于愛情。只不過,她愛的不是人,而是她想要的權(quán)力。
在這個急切求成的階段,唐子瞻掠過了分析自己的心理,她有意識縱容這種情緒在自己的身上無限放大。
重生的機會不會從來,復(fù)仕的機會她絕不能錯過。
唐子瞻目光下移,輕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情。
蘇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人,并不催促,也不再發(fā)聲。
好看的人,總是很賞心悅目。蘇澹并沒有感覺到自己等待了許久,他看到那俊美的臉上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剪水的雙瞳清澈得印出自己的面容。
“殿下愿意給我何職,我自是要何職!碧谱诱扒宕嗟卮鸬。
她這句話,存在許多的可能性。這既可以理解為謙卑,也可以理解為撒嬌,更可以理解為撩動。
蘇澹如今的感受就是后者。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上被放上了一根長羽,那柔軟的羽毛在他最脆弱的地方輕輕拂過,拂得人心底發(fā)癢。
“你要何職,我便給予何職。”他定了定心神,將問題又拋了回去。
唐子瞻聽到這樣的回答,神情略微一愣。少女的嬌憨,在此刻表現(xiàn)得無遺。
蘇澹在一瞬間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豆蔻少女,就是這樣的單純模樣吧。
但他很快看清楚了面前的是個少年郎君,長得俊美的郎君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同我去園子里走走!碧K澹起身,往廳外走去。
在這已經(jīng)立冬的日子里,他突然感覺到了略微燥熱的氣息。
所以,他急切于離開這里。
唐子瞻連忙跟出去。
與此同時,一個清脆的鈴鐺聲突然出現(xiàn)在院子里。
“皇兄!”
鈴聲由遠及近,一個龍章鳳姿的少年出現(xiàn)在唐子瞻眼前。
這少年十五六歲模樣,生得唇紅齒白。單論眉眼,他并不與太子和長公主相似。但這位皇子的神情氣質(zhì),卻似乎比長公主還要更接近太子。
只見他頭戴一個紫金鑲漢白玉冠,身著紫色盤領(lǐng)窄袖袍,雖面容稚嫩,身形卻是頎長,頗有些風流意氣。但他手中拿著的東西卻暴露了年齡。
少年郎將一個孩童玩耍的竹編小背簍遞到太子面前,語氣中滿是撒嬌:“皇兄,你看這鈴鐺不響!”
想到方才房中就聽得到的清脆鈴聲,唐子瞻覺得這位皇子殿下恐怕耳朵不太好。
她已經(jīng)全盤接納了原來的記憶,猜出了眼前這位玉面少年恐怕是有病在身的小皇子。
蘇澹接過小背簍,那背簍下的五個銅鈴又撞出一陣響聲。他難得地沒有冷漠以對,而是溫柔地問道:“那你想要如何?”
小皇子目光熠熠,他期待地答道:“我想要把銅鈴換了,換成好大好大的那種。就、就咱們皇家寺廟里和尚用的那個!”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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