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作者:
眉生 更新:2022-01-21 00:14 字數(shù):3090
“見過我?”我笑起來,只以為他在逗我,“怎么會?我幼時在建康,后來到了定州就一直在春熙樓沒出去過。公子怎么會見過我?”
他也笑,抬手輕輕撥開我額角的頭發(fā),答道:“我在夢里見過你!
“夢里?”我訝然,也不信。平白無故的,怎么會在夢里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他微笑著,說:“我十二歲時夢見一個嬰孩出世。之后,她就在我的夢里一天天成長。你小時候喜歡穿紅色的衣裙,家里有一只黃白相間的貓,我夢到你抱著那只貓跑到我面前,喚我,如愿,如愿。常夢到你,兩三天就一回,有時天天夢到。我夢到過你在一條河邊被人帶走。”說到這里他漸漸斂容,一臉的悲傷,“那時你哭著喊我,如愿,如愿。我卻追不上!
他像在說一個故事,而我已淚流滿面。
這是真的嗎?他說的樁樁件件,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是真的嗎?所以那夜在春熙樓他問得那樣細致?他也不信吧?
他果然是我的造化嗎?那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邊,果然是我嗎?
他忽然附在我耳邊,神秘地說:“我還夢見你初次來天葵,半夜里坐在床上哭。見到我還是哭,口中不停地說,如愿,我要死啦!”
那是剛剛半年之前的事情!如此羞于啟齒的事,怎么盡被他在夢里見到了!我羞赧得無地自容,推開他撇開臉去,恨不得立刻在他眼前消失,只覺得臉頰火燒一般。
他哈哈笑起來,將我攬入懷中不停揉我的頭發(fā)。
我抬頭嗔道:“你是哄我的!”
他說:“怎么是哄你?難道你在夢里喚我的名字也是哄我的嗎?”
“那你夢到我日日盼著你,又日日落空嗎?”我任性地追問。
他聽了,松開我躺了下去,沉默不語。
四周一片安靜,連秋蟲都不叫了。只有身畔的篝火中燃著的樹枝發(fā)出噼啪的聲音。
哎呀,我想,我說錯話了。彼時他正戰(zhàn)于滏口,無暇分身。
我將身體貼緊他,輕輕喚了一聲:“公子……”
他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我不敢來見你。怕見了你,什么雄心壯志都沒有了……”
呵,我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他本不會來,他會一直包辦下去,卻想著再也不來。
可若有一天他離開定州呢?他去長安,去洛陽,或是回家鄉(xiāng)了呢?我被他丟棄在這里,還是會一直沉淪下去。
我不敢再往下問了。我怕從他口中說出一個殘忍的真相。眼角瞥見他堆在一旁的鎧甲,想,我一世只求這一個郎君,而他一世卻不光求這一個紅顏。我和他,人生的度量,一定是不一樣的。我不過是他在今夜此時此地一個溫柔夢鄉(xiāng)。他從此不會再被那個夢驚擾,過了今夜,他還是要披掛上陣,戎馬倥傯。或功成名就,或馬革裹尸。
而我求一世的他。求得到嗎?
我只求一世的他。是我求的太多,還是他要的太多?
不公平!我伸手緊緊抱住他。把他給我吧!我對這刻薄的世界再無所求了!
他嘆了口氣,又翻過身來,看著我說:“可惜我長你太多,早已娶妻等得空的時候,我?guī)慊靥思亦l(xiāng)。給我父母和妻子如羅氏敬個茶,就做個妾好么?”
我大驚:“不要!”
“怎么?”他詫異。這大概是他為我想的善終吧?墒俏也灰。做了他的姬妾,便要留在武川,同他分隔兩地,這怎么能行?我求的不是人生安樂圓滿,不是我的名字寫進他獨孤氏的族譜,不是像秋苓阿姊那樣求一個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死后的事,我管什么!
我只愿和他日日相對,管不得明日葬在他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
我說:“我不要妾位!
“怎么?你要妻位?那可不行!彼麨殡y地皺眉!叭缌_氏一直侍奉我父母從無過失……”
錯了,他錯了。他不懂一個決意為愛獻身的女子心中所想。然而我還是感動,他在為我尋一個善終。
可是這天地?zé)o涯,波瀾壯闊,丘壑萬千。這人海茫茫而又荒蕪,遙遙望不到邊際。驀然回首間成千上萬的人已擦身走過再不相見。而我,在那萬千人潮中得了他,便緊緊抓住,直到永遠。
我要隨著他,去看他所看,聽他所聽,經(jīng)歷他經(jīng)歷的,無奈他無奈的。
我埋首在他胸前,輕輕說:“我不要名分,只愿隨公子左右,做個侍女!
“那怎么行呢?”他輕輕一笑,用手指梳著我散落下來的長發(fā),像哄一個孩子,眼里盡是愛憐,“我總會比你先死。若到了那一天,你無名無分無依無靠要怎么辦?”
我笑:“你死了,我也隨你左右!
他只當是孩子的頑話,朗聲笑道:“便這么不愿離開我?”
“不離!”我將手貼在他的胸口上,堅決。心如磐石。
除非死別,絕不生離。
他無奈笑道:“這事以后再說吧!彼粗,說:“我給你改個名字如何?”
春熙樓帶出來的名字,確實該改。
他想了想,說:“叫莫離吧。”
“墨離?那不是一樣?”
他搖頭一笑,抓過我的手去攤平,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一筆一劃寫著,口中慢慢說道:“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我心中一動。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我的手心,仿佛將這八個字刻入了我的心里。好,莫失莫忘,不離不棄。我說:“我對公子如此,公子也要對我如此!
他將我的手心合攏,放到他的心口,又低頭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說:“不負今日此言。”
次日清晨,天剛發(fā)白。我醒來,見身畔火堆已熄,只有星星點點的余燼還發(fā)著紅光,一閃一閃,似不甘心。
張眼一看,身邊已無人。我慌張起身,四下張望尋他。
見他已穿戴整齊,正在枯樹邊整理他的馬鞍。這才安心。
“公子!蔽覇舅B曇舻偷偷,覺得害羞。
他轉(zhuǎn)頭看我。
他一身戎裝站在微微晨曦中,英姿挺拔,驚才風(fēng)逸。那劍眉星眸,古雕刻畫,我看得有些癡,竟忘了要說什么。
他走過來,蹲下身將滑落的斗篷給我重新裹好,說:“不冷么?就知道癡看,跟傻子一樣!
這才覺得涼。昨夜溫存,身上還未著寸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笑出來,說:“收拾一下吧,我?guī)慊厝!?br />
我心中歡喜,又有些羞赧,掩在斗篷里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他在一旁見了又笑:“還害羞么?”湊在我耳邊輕輕說:“昨夜已將哪里都看遍了,還遮什么?”說完在我的耳垂上輕輕一咬。
我渾身一顫,憶起昨夜旖旎春/光,臉又燒起來。
他不再作弄我,起身繼續(xù)去整理馬鞍。我迅速穿好衣服,到河邊收拾了一下頭面,回來收拾他鋪在地上的斗篷。
這才發(fā)現(xiàn)淺色的斗篷上一片狼藉,那幾點落紅浸在其中已經(jīng)化成淡紅色,邊緣印開,如同幾朵綻開的春日海棠。
我連忙將斗篷胡亂卷起抱在胸前,心想難怪霜娘那日在床前沉默良久。只怕是已經(jīng)看破了。我還自以為瞞過了她。想來他也是知道,只是當時哄著我放心。
他過來要接我手中的斗篷,我緊抱在懷不給他。他奇怪,問:“怎么了?”
我燒著臉,低著頭輕輕說:“臟了……”
他一臉了然,強接了過去,迎著朝陽抖開,看到那幾朵海棠,輕輕一笑,說:“我要將這斗篷就這么永遠收著。”
“不要。”我拒絕,“洗了吧!
他將斗篷疊起來塞進馬脖子下掛著的布囊中,說:“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珍貴!闭f著一手攬過我,探下頭,又來啄我的唇。
我飄飄然不能自拔,鼻間都是他的氣息。他是讓人如此容易淪陷的男子,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讓人醉到骨子里。
我被他抱在懷中,同他是如此近。已不能再近了吧?
“如愿……”我閉著眼輕輕喚他。他的臂膀,他的胸膛,從此以后,是我惟一的倚靠了。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墜子,紅絲線系著,上面墜著一顆不知是什么果實。深灰色,表面如老樹根般絲絲縷縷,枝枝蔓蔓。他將絲線展開,鄭重其事地拴在我的頸項上,說:“這個今天起就給你了,讓它護著你。”
“這是什么?”我低頭去看,伸手輕輕撥弄著。
“這是千絲菩提子!彼f,“我家?guī)状欧,我也篤信佛教。這菩提子是我出生時家里從廟里請了,由高僧大德誦經(jīng)加持后又給我親手戴上的。多年來我從未離身,它也一直保我平安順遂。”
“那怎么能給我?”我摸著那菩提子,硬硬的,那表面凸起的枝蔓已被他養(yǎng)得油光。
“千絲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極珍貴的一種,可以順百事,解千愁!彼麚嶂遗⒃诩缟系拈L發(fā),“這就是我對你的寄愿,愿它助你百事順遂,千愁得解!
他一字一句說得那么溫柔,像春日里潺潺緩流的溪水淌過河底的卵石,像上好的絲緞滑過光滑的皮膚,像蜂蜜輕輕滴進柔白的牛奶中。
“唉!彼殖林貒@了口氣,將我抱緊,“莫離,莫離,我已為你癡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