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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作者:眉生      更新:2022-01-21 00:14      字數(shù):3612
       他帶著我回到軍中。軍隊在城外扎營,白帳連成一片。遠看似散落一地的白珠。

       也不知昨夜之后,春熙樓怎么樣了

       還去想什么,我已經(jīng)自由了,那里的一切再同我沒有干系!

       他將我用斗篷裹好,細心地為我戴上斗篷連著的帽子。我低著頭和他同騎進去,還是引起一路的騷動。我心生不安,抬頭去看身后的他。他目視前方昂揚前行,面色如秋水般沉靜。

       我安心了。

       他驅馬到了一處白帳,將我抱下,說:“這片是我的營地,你暫時歇在這里,稍晚些……”

       “期彌頭!庇钗奶┑穆曇舸驍嗔怂。

       我回頭去看,他依舊是昨晚的那副裝扮,黑色的布袍外套著兩襠鎧,腰上掛著一把短劍。他走過來,看看我,笑嘻嘻問獨孤公子:“昨夜去了哪里?”

       獨孤公子回頭見是他,沒有回答他,反問:“昨晚爾朱兆那家伙怎么樣?”

       “沒事!庇钗奶┖V定地說,“開始還嚷嚷著要去天柱大將軍①那里告你的狀。他是天柱的侄子,也不好太得罪了。我便給他到路邊民宅隨便劫了個女子,他已經(jīng)消氣了!

       我心里一顫。讓另一個女子無辜蒙難!我抬頭怒視著宇文泰?伤荒樔魺o其事,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你!唉!”獨孤公子也無奈。

       宇文泰嘿嘿笑了一聲:“能怪我么?還不是為了保全你們?若是他真去天柱那里告你一狀你又當怎樣?”他說著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氣極,轉過頭去不看他。

       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對獨孤公子說:“我來找你有要緊事。天柱的特使等你一早上了。”

       “有急事?”他側目。

       “出大事了!庇钗奶〾旱吐曇粽f,“元顥打回北邊了,目下攻克了滎城、睢陽,已在睢陽登基稱帝了!

       元顥是魏宗室。當年道武帝拓跋建立了魏,傳到孝文帝拓跋宏,孝文帝在鮮卑人中實行漢化改革,下詔曰:“北人謂土為拓,后為拔。魏之先出于黃帝,以土德王,故為拓拔氏。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魏的國姓便改成了元。前幾個月爾朱榮進洛陽廢了幼主元釗,元顥為求自保投奔南邊梁主去了。如今還沒幾個月,又了殺回來。

       獨孤公子聽了,沉吟半晌,劍眉一豎:“有人助他?”

       “南梁陳慶之,被梁主封了飚勇將軍,帶著七千精兵一起渡江過來的!

       獨孤公子沉默。

       陳慶之我自小便聽祖父提起過。聽說他身體孱弱,連普通的弓都拉不開,也不善騎馬射箭,但是卻有膽略籌謀,又聽說他性簡樸,善棋藝,是一名儒將。

       能讓獨孤公子沉默如此,該是難纏的對手。然而怕什么。我的獨孤公子人中龍鳳,難道有打不勝的仗么?便是敗了又怕什么?我陪著他。

       我抬頭看他,心里生出滋滋喜意。

       我是失了心志了。一朝纏綿,眼里心里,便什么都是他的天下。

       宇文泰又說:“如今黃河邊戰(zhàn)局吃緊,恐怕是要調你去前方了!

       我的心一跳。不懼戰(zhàn)事,只怕他把我扔在這里。

       我十四歲,有了一個如玉郎君。這世界于我,這連天戰(zhàn)火于我,都盡瑰麗起來。江山美人,千古不變的風流話題。他這樣的男子,斷崖上扶劍迎風,風起紅袍,江山在望。而我,在他身側。

       如詩如畫。

       正在癡想間,獨孤公子低頭對我說:“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一下!闭f著轉身便走,沒有片刻停留。

       竟令我心中一空。

       宇文泰看著他走遠,回過頭來,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瞇瞇地說:“墨離……我說他近來魂不守舍不似平常,看來那日我還為他做了件好事。”

       我還在氣他,不理。他也不惱,依舊笑著說:“你都不謝我昨晚給你們解圍。期彌頭終于見到夢里的女子,我這個做阿奴的也為他高興!

       我抬頭看著他。他也知道。他們是同鄉(xiāng),自幼的玩伴,結伴出來闖功名,想是也會說到這些隱秘的心事。

       他也看著我,突然一改嬉笑模樣,輕輕嘆了口氣:“給他做妾?”

       我搖搖頭:“我什么都不要。”

       他忽然注意到我頸子上掛著的菩提子,雙眼一瞇:“他連這個都給你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捂住。

       他一愣,然后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有些傷感:“那時我比你現(xiàn)在還小一些,也不甚明白他的想法……他成親的時候悶悶不樂,也從不跟我們提起他的妻子!

       “她……”我本想問關于他妻子的事情?稍挼阶爝,還是沒問出口。

       我不該在意這些。那是他的妻子,成婚十年,日日相伴也有數(shù)年光陰。他對她,一定還是有感情的吧?

       我生得太晚,很多事我無法改變,甚至連叫屈的資格都沒有。

       見我欲言又止,宇文泰又一笑,說:“你這樣跟著他也沒什么不好!闭f到這里他看看四周,又輕聲說:“他不在的時候別隨便出來走動。這里……不都是自己人。那個爾朱兆你要小心,他粗俗得很,跟期彌頭又一直不對付!

       亂世里玩的都是豪強互相吞并的游戲。這里的士兵雖穿著一樣的戰(zhàn)甲,卻都各有主人,互不相讓。這個道理我懂。

       我點點頭。

       他的帳子里很整潔,一如他修得干凈整齊的指甲。我打開他的衣箱,將他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拿出來,將那斗篷疊好放在最下面。

       將衣服放回的時候,我見到那晚他第一次來春熙樓的時候穿的那件絳紅色的窄袖袍子,想起宇文泰說的話,心里起了一個念頭。

       他一整天未回,我一整天在他的帳篷里改那件袍子。等他帶著一身夜露回來的時候,那絳紅色的袍子已經(jīng)合身地穿在我身上了。

       他進來,見了我一愣,展開我的手臂詫異地說:“這是何人?怎么未經(jīng)傳喚在我?guī)ぶ??br />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笑著說:“我跟著公子在這里多有不便,所以……以后就改穿男裝可以么?”

       他明白過來,捏著我的下巴哈哈一笑:“真是個俏郎君。一身夠么?你去那箱子里挑,有喜歡的盡管改了自己穿。”

       得到他的肯定,我歡喜地湊到他身上,雙手攀住他的脖子,軟軟地說:“那公子去哪里都不要把我一人丟下!

       他沒有回答,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看著我,見我只拿帶子束了頭發(fā),便伸手取下自己頭上的白玉發(fā)簪,橫插入我的髻中:“這個也給你了!彼业哪樧罂从铱,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板起臉搖搖頭:“不妥,這樣更不妥!

       “怎么?”

       他板著臉孔說:“若有一個相貌如此俊俏的小廝整日整夜在我?guī)ぶ谐鋈,別人會以為我有龍陽之好!

       嚇,又被他戲弄了!我一跺腳離了他身上。

       他忽然伸手托著我的腋下伸直了手臂將我舉起,一直雙腳高高離地,在我嚇得發(fā)出驚呼的時候,他仰臉看著我,認真地說:“莫離,我?guī)闳ケ敝欣沙呛貌缓??br />
       啊,他允我了。我心中無比歡喜,低頭去啄他紅艷艷的唇,也認真地說:“好!

       這夜他心事重重輾轉反側,斜靠在床頭,撫開我散亂一臉的頭發(fā),說:“前路盡是荊棘,竟要你和我一起承受。”

       可是坦途也罷,荊棘也罷,只要能日夜同他在一起,便正是我所求。

       我撫著他結實的手臂:“盡是荊棘才要一起承受。怎能讓公子一人鮮血淋漓?”

       他嘆了口氣,將我的頭按進他懷中,聲音又低又沉:“我已奔波多年了。我生在云中,幼時全家隨祖父遷到武川。獨孤氏曾是鮮卑人中顯赫的貴族,歷代與拓跋氏聯(lián)姻。可我們這些軍功家族因為長期居于塞北,逐漸被那些南遷入關之后漢化的鮮卑貴族排擠。本來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二十一歲時六鎮(zhèn)起義,義軍圍攻武川懷朔,打破了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懷朔的賀拔度拔拉了一個隊伍抵抗胡琛的義軍,我便也加入了。后來我們殺了胡琛的大將衛(wèi)可孤,本可再進一步。但不久之后賀拔度拔戰(zhàn)死,我只得避地中山,后來流徙到了定州。過了兩三年,鮮于修禮死了,黑獺便也到了定州!

       原來我被帶到定州的那年,他也來了。我們一個從北,一個從南,都奔波千里,竟是為了數(shù)年后在這里赴一場約會。原來冥冥中我千里迢迢來到定州,只是為了來見他。

       他又緩緩說:“我投奔葛榮原是為了避禍。這里的漢人很恨鮮卑人,為了活下去,我和黑獺只能投了葛榮。他雖無逐鹿天下的大志,但畢竟當日曾是我和黑獺的救命稻草。他死了,我很難過!

       我隱約看到這個男人的軟弱。在這個亂世里,很多人都有野心,他也有。但他這些年過得這樣艱辛,滿懷壯志一次次落空,也許是有一些累了。

       我伸手將他的頭抱進懷中。

       “如愿……”我輕輕說,“你別難過。終有一天,日月星辰都為你運轉,山川河流都為你變色,你的身后會陳列百萬雄師,旌旗獵獵,他們都會呼喊你的名字。你會成就大功業(yè),生前站在這個時代的頂端俯瞰山河,身后名字刻入史冊千古流傳……到那個時候,你才可以笑著緬懷現(xiàn)在和過去經(jīng)歷的艱辛!

       他抬起頭看我:“我會嗎?”他的目光熱切又困惑,表情孤單而彷徨,像一只急待撫慰的小獸。

       “你會的。你會的!蔽冶Ьo他。

       黃河滔滔長江滾滾,不知卷走了多少壯士的夢想和雄心。當年魏武帝作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而總有一些人被上天選中成為時代的驕子,一將功成,光耀史冊。

       “到那個時候,你還會和我站在一起嗎?”

       聽到這句話,我?guī)子飨聹I來。那樣的時候,他還會希望和他站在一起的女人是我嗎?

       我因愛了他,竟軟弱至此。在遇到他之前我有多少年沒有哭過?眼淚都交付給他了。

       “會的!蔽疫煅手,“我會的!

       我們在床榻間廝纏一夜。他像一只貪婪的野獸,仿佛過了今夜,就沒有明天。**睜開眼看著他,他眼中的光亮溫柔而朦朧。他將唇貼在我耳邊,一聲一聲呼出潮熱的氣息。

       人的身體是如此的溫暖。這秋夜涼意也盡被掩去了。

       注釋:

       ①天柱將軍:即爾朱榮。孝莊帝元子攸以爾朱榮有翊戴之功,拜為柱國大將軍,位在丞相上。又拜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增佐吏。及榮敗后,天柱及柱國將軍官遂廢。天柱大將軍的封號由此消亡。